(八)第七十九回“命犯灾星必主低,身轻煞重有灾危。时日若逢真太岁,就是神仙也皱眉”以及“我梦见大厦将倾”至“造物已定,神鬼莫移”一段及“卦里阴阳仔细寻,无端闲事莫闲(萦)心。平生作善天加庆,心不欺贫祸不侵”,见第十出,两者都是作品中的人物求人算命圆梦,情节相似;(九)第九十二回陈经济妻自缢身死被发现的一小段描写和《宝剑记》第四十五出林冲妻的情况相似。
《金瓶梅》引用《宝剑记》次数之多、文字之长,而又避而不提它的剧名和作者姓名。《宝剑记》不是古代名家作品,这几个片段也不是剧中的精彩折子。这同一般的模拟引用显然不同。
李开先《词谑》评论各家套曲,全折引录,不加贬语的元人杂剧只有十余套,其中就有小说第四十一、七十一回分别全文引录的《两世姻缘》和《龙虎风云会》的第三折,而这两套通常并不认为是元曲的最佳作品。
前文指出《金瓶梅》洋洋七八十万字,论及戏曲演唱的片段约占全部回目的三分之一,第三十六回甚至提及“苏州戏子”而没有一次提及昆曲,令人惊异的是李开先在《词谑·词乐》中记载昆曲唱腔的着名改革家魏良辅以及他的简况:“太仓魏上泉(良辅)”等“皆长于歌而劣于弹”,“魏良辅兼能医”,同样没有一个字提及昆曲。
上述情况和本文从小说的其他内证所推论的小说写定者的时代和籍贯不谋而合。因此可以得出结论:《金瓶梅》的写定者或写定者之一是李开先或他的崇信者。只有他本人或他在戏曲评论和实践上的志同道合的追随者,他们可能是友人,或一方是后辈或私淑弟子,才能符合上述情况。
李开先,山东章丘人。嘉靖八年(1529)进士,曾先后任户部主事、吏部考功司主事、稽勋司员外、文选司郎中、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嘉靖二十年(1541)40岁时罢官回家。长期阅历使他对官场内幕有深刻了解。
他是传奇《宝剑记》、《断发记》(今存)和《登坛记》(未见)的作者,又是《市井艳词》(仅存个别几首)及带有市井趣味的《打哑禅》、《园林午梦》(以上两种今存)、《搅道场》、《乔坐衙》、《昏厮迷》、《三枝花大闹土地堂》(以上四种今佚)等六种院本的作者和改编整理者。路工辑校的《李开先集》中收有清曲很多,包括哀悼亡妻和殇子的作品在内。他的《诗禅》、《词谑》都流露了作者对词曲等市井文学的极深的爱好和修养。李开先被称为“嘉靖八子”之一。同沈德符《野获编》记载的小说作者是“嘉靖间大名士手笔”的说法不谋而合。
以《金瓶梅》同《宝剑记》作比较,可以发现不少的相同之处。甲、它们都是水浒故事的改编。李开先有一个失传的院本《乔坐衙》,当也是根据《水浒传》第七十四回《李逵寿张乔坐衙》敷衍而成。乙、《水浒传》写农民起义及其悲惨结局,《金瓶梅》、《宝剑记》则把视线转移到另一面。《宝剑记》写的是统治阶级的内部斗争。林冲变成宋代隐逸诗人林和靖的玄孙,成都太守的儿子,下凡的武曲星。他投军征讨方腊,官拜征西统制。因谏阻童贯封王,谪为巡边总旗。后来经张叔夜举荐,做上禁军教师,提辖军务。以上是戏曲开场前林冲身世的补叙。在第六出,林冲又上章弹劾童贯、高俅欺君误国,受到进一步迫害。戏曲提到的其他水浒英雄也都做官了。鲁智深也是官场失意才出家做和尚。公孙胜以参军做钦差,不愿带兵追捕林冲,逃往中条山出家。总之,林冲等人同农民起义有关的故事情节在戏曲中尽量删削、压缩,另外却以许多新编的同统治阶级内部斗争有关的故事情节作为替代。
《金瓶梅》则在水浒故事中选取同农民起义最少有关系的西门庆、潘金莲的故事为题材。同时,又把西门庆处理为奸相蔡京的义子,对上层统治集团作了相当的揭露。《宝剑记》同《金瓶梅》的改编都添加了对因果报应及封建道德的说教,而这些是原来水浒故事所没有的。《宝剑记》中林冲和他的妻子由于天神托梦而被救,林冲的忠君同他妻子的贞节被大事渲染,以致他的身上很少还有水浒英雄的气味。如上所述,《宝剑记》、《金瓶梅》对水浒故事的改编在思想倾向上颇有近似之处。丙、《金瓶梅》欣欣子序说:“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人有七情,忧郁为甚。上智之士,与化俱生,雾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为累;惟下焉者,既不出了于心胸,又无诗书道腴可以拨遣,然则不至于坐病者几希。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着斯传凡一百回。”
李开先的同乡姜大成《宝剑记后序》说:“予曰:此乃所以为中麓(李开先)也。古来抱大才者,若不得乘时柄用,非以乐事系其心,往往发狂病死。今借此以坐消岁月,暗老豪杰,奚不可也。如不我然,当会中麓而问之。问之不答,遂书之以俟知其心者。”这两篇都是作者友人的代言,用意何其相似。
中国小说发展史应该恢复它的本来面目。最后完成《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封神演义》以及《东周列国志》、《杨家将》等话本小说的明代文学界不可能贡献出一部个人创作的《金瓶梅》。研究《金瓶梅》以及上述话本小说的思想和艺术都必须考虑到民间艺人世代流传而形成的这一基本事实,否则难免隔靴搔痒,不着边际。这些小说的灿烂夺目的独特成就和它们平庸、粗糙、拙劣以至秽恶的一面共存,显然不同于文人创作中工拙互见的那种情况。《金瓶梅》的成书问题虽小,它涉及中国小说发展史的关系却极为深远。
1983年12月10日于普林斯顿大学希彭楼
(原刊《中华文史论丛》1984年第3期,1985年8月增补校订讫)(后记)
本文是拙作《金瓶梅的写定者是李开先》(《杭州大学学报》1980年第1期)及其续篇的修改和增订,该文所述《金瓶梅》非王世贞所作的论证保留如下:沈德符《野获编》卷二五说《金瓶梅》出自“嘉靖间大名士手笔”。就这一点而论,李开先比王世贞切合得多。李开先比王世贞早生二十五年,被称为“嘉靖八子”之一。他官为太常少卿提督四夷馆,正四品。不存在朱星《金瓶梅考证》所说的“官儿还不够大”的问题。典章制度、婚丧礼节正是太常寺的主要业务。为什么他不能写出蔡太师做寿、西门庆朝见皇帝以及其他大场面呢?王世贞做到正二品大僚,那是后来的事。他在嘉靖最后一年只四十一岁,不过一个罢任的青州道兵备副使。王世贞不妨说是隆万大名士,在嘉靖年间李开先比他更有资格享有这样的虚衔。沈德符以精通明朝史料着称,他不至于连嘉靖、隆庆和万历的年代先后都弄不清楚吧。
王世贞的《国朝诗评》、《文评》评论明代诗人一百名以上,文人六十名以上,其中都不提李开先其人。王世贞的《艺苑巵言》有一段记载:“北人自王(九思)康(海)而后,推山东李伯华(开先)……二记(指《宝剑记》、《登坛记》),余观之,尚在《拜月》、《荆钗》之下耳,而自负不浅,问余:与《琵琶记》何如?余谓:公词之美更不必言,第使吴中教师十人唱过,随腔改字,妥,乃可传。李怫然不乐而罢。”李开先的诗文在王世贞的评论中不屑一提。李开先以北人作南曲,王世贞对他貌似恭敬,因为他究竟是前辈,而不满之情见于言表。如果《金瓶梅》确是王世贞的作品,小说中整套引用李开先《宝剑记》和李开先偏爱的元人杂剧的原文,那就不可能得到解释。
冯沅君《金瓶梅词话中的文学史料》说:“《金瓶梅》七十四回清唱的《西厢记》好像是李日华的《南西厢》。”
此文附注又说:“拿李日华的《西厢记》第十八出(按,据《古本戏曲丛刊》第一集影印本是第十五出)和这段曲文相较,两个本子的词句全同(按,应为大同小异,见后文)。故《金瓶梅词话》的歌词很有出于李日华之手的可能。也许李《西厢》第十八出这段曲文是从别个较早的传奇上采摘来的。”(见《古剧说汇》,1956年北京作家出版社)
按:《南西厢》现存三种:一、陆采改本。据自序,他是不满李日华本子的“生吞活剥”而改作的。陆采卒于嘉靖十六年(1537)。此李日华与《恬致堂集》作者嘉兴李日华决非同一人,嘉兴李日华在陆采卒后二十八年才出生。陆采改本和《金瓶梅词话》所引显然不同,可以不必考虑。二、《六十种曲》本,作者署名崔时佩、李景云。第一出《家门正传》《顺水调歌》云:“大明一统国,皇帝万年春。五星聚奎,偃武又修文。托赖一人有庆,坐见八方无事,四海尽归仁。如此太平世,正是赏花辰。”在三种本子中,此本年代最早。三、李日华本,它显然是对崔、李本子的改编,而变动不多。
《金瓶梅词话》引的是曲文。不附说白,它删去《六十种曲》本的开头三曲和结尾二曲。此外,它和《六十种曲》本有十一字不同(包括增减和差异),和李本有十九字不同。显然,崔、李的《南西厢》是李本和《金瓶梅》引文的共同祖本。上述事实对本文《金瓶梅》成书的论证无论在正反两面都不发生关涉。
《金瓶梅》中明显的北方口音,还可以再举一些例子:
甲、以“胡”代“核”:
第二十五回:“枣胡儿生的,也有个仁儿。”
第六十七回:“待要说梅梭(酥)丸,里面又有胡儿。”
乙、以“恒属”代“横竖”:
第二十九回:“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汉子一条提,撵的离门离户也不算,恒属人挟不到我井里头。”
第四十七回:“一些半些恒属打不动两位官府,顶(须)得凑一千货物与他。”
第六十九回:“恒属大家只要图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来,一天大事都了了。”
丙、以“恒”代“横”:
第三十一回:“恒是看我面,不要你利钱。你且得手使了。”
第六十七回:“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老(在)院里老实大大摆一席酒。”
第八十九回:“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
丁、以“属”代“术”:
第七十二回:“你这六丫头,倒且是有权属。”
戊、以“脱”代“妥”:
第七十二回:“人家悄悄干的事儿停停脱脱。”
己、以“转”代“赚”:
第八十六回:“十个九个媒人,都是如此转钱养家。”“你这几年,转的俺丈人钱够了。”“你老人家少转些儿吧。”
庚、第八十七回,迎儿讹为蝇儿。
以上取代和被取代的两组字,按照南方口音,彼此大异,决不能通借。
只有《金瓶梅》的写定者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才会如此频繁地不用正字,而采用同音通借字。
万回的传说,在我国南北不同。据《太平广记》卷九二《异僧·万回》,他是弘农阌乡人。他的哥哥戍守安西,相去万里。他奉母命前去探视,早上启程,晚上归来。南方传说特别流行于杭州一带。元刘一清《钱塘遗事》卷一《万回哥哥》说“临安居民不祀祖先……惟万回哥哥者,不问省部吏曹市肆买卖及娼妓之家无不奉祀,每一饭必祭。其像蓬头笑面,身着彩衣。左手执鼓,右手执棒。云是和合之神,祀之可使人在万里外亦能回家,故名万回。”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有相近的记载。万廻(回)的名号、身份、形象、得名的来由,南北各不相同。《金瓶梅》第五十七回所记的万回老祖近于北方传说,而同南方的传说大异。这是《金瓶梅》不出于南方人,特别是不出于浙江人士笔下的又一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