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及《平妖传》、《西游记》、《封神演义》成书的一个侧面以前我写过论文《从宋江起义到栀水浒传枛成书》同《金瓶梅成书新探》,因此本文加上“再论”二字。
《水浒》不是个人创作,这是20世纪30年代前后鲁迅、郑振铎以及后来的研究者早就解决了的问题,迄今并未有人提出异议。但是在实际论述中,施耐庵和罗贯中仍然不时被人加上天才作家的桂冠;尽管《录鬼簿》中书会才人罗贯中的传略比任何笔记所载的传闻要可靠得多,他和施耐庵参加农民起义的说法仍然为一些人所乐道;尽管作品中宋元明三代留下的印记杂然并存,它的如火如荼的革命声势远不是八百多年前的当事者所能梦见,不少人还是把《水浒》看作是北宋宋江起义的真实反映:以上种种必然导致一个结论,《水浒》是个人创作,或两人合作;可资考证的各种古本到今本的相应章节的提高和完善似乎都出于这一二人的笔下;书会才人世代累积的业绩只被看作先后对比中用作铺垫的一方而已。其次,《水浒》成书过程中的某些事实和现象仍然有待探索,它的精华无愧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珍品,有目共睹,而它的粗疏不足之处却非通常人所能想象。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谈不上正确的评价。
《金瓶梅》非一人之作,前辈学者冯沅君、赵景深都曾经提及,正式提出这个主张始于潘开沛《金瓶梅的产生和作者》(1954年8月29日《光明日报》)。这是一篇短文,难以要求它作出充分的论证。不久,受到徐梦湘的批评,见该报次年4月17日《关于金瓶梅的作者》。二十五年来这个问题未见有人提起。后来我以1980、1981年两篇旧作为基础写成《金瓶梅成书新探》,它被评论家看作“实集当前《金瓶梅》集体创作说观点之大成”,其实问题的许多方面还有待深入。为了答谢同行的盛情督促,有必要再作补充如下。
本文以《水浒》和《金瓶梅》相提并论,互作对照,为的是从一个新的角度进行考察。
《水浒》第二十三到二十六回同《金瓶梅》第一到第九回,外加第八十七回的内容大体相当。许多文学史的论着都认为《金瓶梅》的作者以《水浒》上述几回为依据,写出我国个人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是传统的观点。
与此相对立,本文认为《金瓶梅》和《水浒》一样,都是民间说话艺人在世代流传过程中形成的累积型的集体创作,带有宋元明不同时代的烙印。
《水浒》的写定比《金瓶梅》早。可以设想,《水浒》系列故事当元代及明初在民间流传时,各家说话人在大同之中有着小异,其中一个异点,即为了迎合封建城市的市民阶层和地主阶级的趣味及爱好,西门庆的故事终于由附庸而成大国,最后产生了独立的《金瓶梅词话》。与其说《金瓶梅》以《水浒》的若干回为基础,不如说两者同出一源,同出一系列《水浒》故事的集群,包括西门庆、潘金莲故事在内。
如果《金瓶梅》是个人创作,它同《水浒》的关系只能是单向的影响或作用:《水浒》、《金瓶梅》,一前一后,一个作品是主动施加影响(作用)者,另一个作品则是被动接受影响(作用)者。
如果《金瓶梅》同《水浒》的关系是双向的影响或作用:《水浒》《金瓶梅》,《水浒》比《金瓶梅》早、比《金瓶梅》迟的迹象同时并存,当然两者都只能是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
《金瓶梅》和《水浒》每回之前都有一篇引首,通常是七律或别的形式的韵文。它们有的和本回内容密切相关,有的则是通用的劝世文或格言之类,完全游离于各该回内容之外。前一类很少可能彼此蹈袭,后者既然和内容不相关,几乎可以适用于每本小说的每一个章回,到处都可以借用。据统计,《水浒》中的后一类引首共二十二篇,其中居然有半数和《金瓶梅》相同。有的一字不改或只有个别差异,有的各有两句、四句或个别词儿因同各该回的故事相关而相异。它们是共同借用现成的韵文呢,还是彼此蹈袭?如果是后一情况,究竟是《水浒》借用《金瓶梅》呢,还是相反?它们彼此的影响只是单向的呢,还是双向?大同小异的引首是另一方有意加工提高,或仅仅借此以示有所区别,或不是彼此蹈袭,而是各自来源不同?认真分析这些以及后面将要列举的另外一些情况,必将有助于解决我们的争论:《金瓶梅》是不是个人创作?同时我们也将看到《水浒》和《金瓶梅》就其粗疏不足之处而论,两者都没有经过编着写定者自始至终的认真校订,看来要把它们的非凡成就(如同显而易见的弱点一样)归功(或归咎)于某一个别作家之手是不符合实际的。
第一例:《水浒》第五十七回的引首说:
人生切莫恃(将)英雄,术业精粗自不同。
猛虎尚然逢恶兽,毒蛇犹自怕蜈蚣。
七擒孟获奇(恃)诸葛,两困云长羡吕蒙。
珍重宋江真智士,呼延顷刻入囊中。
本回内容是徐宁的钩镰枪大破呼延灼的连环马,引首诗配合得十分贴切。
《金瓶梅》第一百回的引首诗,前六句只有两个字有出入(见括弧内,下文同),而末两句为:“珍重李安真智士,高飞逃出是非门。”颔联、颈联的比喻完全落空,成为无的放矢。显然,这是《金瓶梅》因袭《水浒》而露出了马脚。
第二例:《金瓶梅》第十八回的引首:
堪叹人生(心)毒似蛇,谁知天眼转如车。
去年妄取东邻物,今日还归北舍家。
无义钱财汤泼雪,倘来田地水推沙。
若将奸狡为活(生)计,恰似朝云(霞)与暮霞。
在本回,奸臣兵部王尚书正要明正典刑,前后文有关的蒋竹山和陈经济也将在以后得到报应。引首诗对他们三人都适用。《水浒》第五十三回《戴宗智取公孙胜,李逵斧劈罗真人》同引首诗没有任何关涉。
第三例:《金瓶梅》第八十八回的引首:
上临之以天鉴,下察之以地只。
明有王法相制(继),暗有鬼神相随。
忠直可存于心,喜怒戒之在气。
为不节而亡家,因不廉而失位。
劝君自警平生,可笑可惊可畏。
潘金莲尸体暴露在街上,她的阴魂要春梅前去收葬。回目作:《潘金莲托梦守御府,吴月娘布施募缘僧》。引首诗借西门庆和她的故事以教训世人。《水浒》第三十六回《梁山泊吴用举戴宗,揭阳岭宋江逢李俊》,同诗中的意旨格格不入。
第四例:《金瓶梅》第十九回、九十四回引首:
花开不择贫家地,日照山河处(到)处明。
世间只有人心歹,百事还教天养人。
痴聋喑哑家豪富,伶俐聪明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金瓶梅》的两回引首只有一个字不同,《水浒》第三十三回也只有个别文字出入,不校。引首诗同《金瓶梅》两回书中蒋竹山、陈经济的故事都很切合,《水浒》则是《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大闹清风寨》,引首和书中故事可说风马牛不相及。
第五例:《金瓶梅》第九十九回的引首:
一切诸烦恼,皆从不忍生。
见机而耐性,妙悟生光明。
佛语戒无伦(论),儒书贵莫争。
好个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金瓶梅》本回写刘二打了王六儿的酒店,陈经济扬言要报仇,被刘二的姊夫张胜暗地里听见,张胜先下手,杀死陈经济。抽象地看,被杀是由于不忍。《水浒》里《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闹飞云浦》,都和不忍无关。
以上第二至第五例,《水浒》的引首都同书中的情节不合或无关,《金瓶梅》则与此不同。或者《金瓶梅》是原作,《水浒》的引首从它那里引用,这是说《金瓶梅》的这一些片段比《水浒》早;或者《金瓶梅》和《水浒》的这些劝世诗都是引用现成的流行韵语,它们之间并无前后因袭关系。两者必居其一。
此外,如《金瓶梅》第八十七、《水浒》第二十七回的引首《平生作善天加福》,《金瓶梅》第九十二回、《水浒》第三回的引首《暑往寒来春复秋》,《金瓶梅》第九十七回、《水浒》第七回的引首《在世为人保七旬》都是处世格言之类,彼此只有个别文字出入,同小说本文都没有明显的脱节或合拍的问题,也看不出谁先谁后的痕迹,可以暂且不加考虑。
第六例:《金瓶梅》第四回引首诗:
酒色都(端)能误国邦,由来美色丧(陷)忠良。
纣因妲己宗祀(祧)失,吴为西施社稷亡。
自爱青春行处乐,岂知红粉笑中殃(枪)。
西门贪恋金莲色,内失家麋外赶獐。
《水浒》第二十四回尾联为:“武松已杀贪淫妇,莫向东风怨彼苍。”贪淫妇指潘金莲,她在同书第二十六回才被武松所杀,此云“已杀”,情节不合。既杀之后,谁“向东风怨彼苍”,至少有语病。
第七例:《金瓶梅》第九十八回引首:
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
世味怜(薄)方好,人情淡最长。
因人成事业,避难遇豪强。
今日峥嵘贵,他年身必殃。
因人成事指陈经济遇见春梅,得以在守备府用事,豪强指下一回的刘二。
第二年刘二的姊夫杀死陈经济。本回陈经济才从收容他的道士那里离开不久,后四句暗合他的这一番遭遇。《水浒》第三十八回末联作“他日梁山泊,高名四海扬”。豪强指宋江在江州牢城营结识的戴宗和李逵。但前四句在这里无所指,“因人成事业”,用来指宋江,未免降低他的身份。
第八例:《金瓶梅》第二十七回引首:
头上青天自(只)恁欺,害人性命霸人妻。
须知奸恶千般计,要使人家(英雄)一命危。
淫从来由浊富,贪嗔转念是慈悲。
天公尚且含生育,何况人心忒妄为。
这是说宋惠莲含愤自杀后,她的父亲被西门庆送往县衙门受刑而死。
《水浒》第八回的引首第五句作“忠义萦心由秉赋”,末联作“林冲合是灾星退,却笑高俅枉作为”。这首诗同正文所写林冲的故事相适应。
第九例:《水浒》第二十八回引首:
功业如将智力求,当年盗跖合(却)封侯。
行藏有义真堪羡,富贵非仁实可羞。
乡党陆梁施小虎,江湖任侠武都头。
巨林雄寨俱侵夺,方把平生志愿酬。
这首诗插入《金瓶梅》第十四回,后五句作:
好色无仁岂不羞。
郎荡贪淫西门子,背夫水性女娇流。
子虚气塞柔肠断,他日冥司必报仇。
以上第六至第九例,至少各有半首互相雷同,有的词句则为了配合书中的正文而出现差异。第八、九例看不出孰为原本,孰为仿作,也可能是各自以流行的叹世韵文为依据,暂且不加考虑;第六、七例,《金瓶梅》分明是原作,它不像《水浒》那样引首诗和正文多少有所脱节。
第十例:《金瓶梅》第十回引首:
朝看瑜伽经,暮诵消灾咒。
种瓜须得瓜,种豆须得豆。
经咒本无心,冤结如何究!
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水浒》第四十五回引首:
朝看楞伽经,暮念华严咒。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经咒本慈悲,冤结如何救?
照见本来心,方便多竟究。
心地若无私,何用求天佑。
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第十一例:《金瓶梅》第三十八回引首:
丽质温柔更老成,玉壶明月适人情。
轻回玉脸花含媚,浅蹙蛾眉云髻松。
勾引蜂狂桃蕊绽,潜牵蝶乱柳腰新。
令人心地常相忆,莫学章台赠淡情。
《水浒》第六十五回插入一首诗:
蕙质温柔更老成,玉壶明月逼人清。
步摇宝髻寻春去,露湿凌波步月行丹脸笑回花萼丽,朱弦歌罢彩云停。
愿教心地常相忆,莫学章台赠柳情。
第十二例:《水浒》第七十九回引首:
软弱安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
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
纯(钝)斧锤砖易碎,快刀劈水难开。
但看发白齿牙衰,惟有舌根不坏。
《金瓶梅》第一回插入一首诗:
柔软立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
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
青史几场春梦,红尘多少奇才。
不须计较巧安排,守分而今见在。
以上十、十一、十二例都是全文抄录。字面上彼此出入不少,而意义大体相同。《瑜伽经》当指《瑜伽师地论》,它和《楞伽》、《华严》是不同宗派的佛教经典,消灾咒则是通称,在这里用以代表一般佛经,在特定情况下这些经典可以说没有差别。“轻回玉脸”和“步摇宝髻”以下各四句,文字不同,却难以分出孰优孰劣。“钝斧锤砖易碎”说的是刚强之害,而“青史几场春梦”则是说不值得争竞。这三个例子说明了一点,它们之间的关系,既不是《金瓶梅》因袭《水浒》,并略作修改,以求有所提高,也不是相反。《金瓶梅》和《水浒》之间的影响和作用,既有由彼及此的一面,又有由此及彼的另一面,同时还有彼此都借用第三者的韵语的事实,这种关系只有双方都在长期流传过程中才能产生。
中国的长篇小说有它独特的发展过程。宋元以后,直至明代万历年间,即1620年之前,《三国》、《水浒》、《平妖传》、《金瓶梅》、《西游记》、《封神演义》以及包括《大唐秦王词话》在内的各种历史演义,在它们写定之前,都已在各地不同派系的说话或词话的书会才人的演出场所上同时登台,彼此竞争,互相交流。不同的题材在同一地区,或为同一师承的艺人所演出,它们之间的互相渗透和相互作用就成为必然的趋势。在部分题材相近或相同的作品之间,如《平妖传》与《水浒》,《水浒》与《金瓶梅》,《西游记》与《封神演义》之间,这种情况就更加明显。当然,并不排除全然不同的作品之间也可以有这种关系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