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艺术》杂志2006年第9期和第10期上发表了“陈宏宽教授谈艺录”,这是陈宏宽于2005年12月7日下午在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所举行的讲座实录,也挂在本网站上。当时,曾引起热烈讨论。笔者听完讲座后,在网上发了如下的随想性回应。
陈宏宽昨天的讲座,相信给每位在场听众都留下难忘印象。其精神高度与他的钢琴演奏可以比肩,或者说,他的演奏之所以出神入化,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精神底蕴。从陈宏宽貌似随意的谈吐中,在场的听众分明感到,这位真正的艺术家对人生、艺术、音乐、钢琴、演奏、声音等等都有极为深入和非常个人化的体悟和认识。关于这些,大概没有什么异议。
这里谈谈陈宏宽的讲座中所引出的一些有趣的理论/美学问题。
例如,陈宏宽提出了一种非常有见地的音乐才能发展(不过仅仅限于钢琴学子)的“理念型”步骤:1.肉体-机能阶段;2.表达-乐感阶段;3.旋律性感受阶段;4.和声性感受阶段;5.对位性感受阶段;6.高度复杂化阶段。(这是我依靠回忆的大意,不一定准确。)这个理论框架有相当大的可信性,甚至可以进一步发展,引出针对音乐接受和音乐理解能力培养的带有普遍意义的理论。而且,针对那个神秘莫测的概念范畴——“乐感”(musicality, musicianship)——究竟是什么,也会获得新的视角和启示。
再如,陈宏宽在讲座中,对“听”这一看似高度感性的范畴进行了细致周密的展开和描述,其方法几乎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现象学还原”和“本质的直观”。并且藉此,“钢琴”这件乐器的形而上性质得到应有的规定。如陈宏宽讲到钢琴声音不可逆转的力度方向,强音在两秒钟之后迅速衰减的规律性事实,钢琴作为一件“音不准”的平均律乐器的独特存在,以及“触键发音”的五个步骤。凡此种种,都几近形成了一种富有哲思意味的“钢琴美学”。
又如,陈宏宽多次以诗化的语言谈及高纯度的“审美状态”的“现时性”此在。即,这是一种在某个瞬间达到永恒的“此刻”经验,它既不是来自过去,也不是指向将来。它就是现在——一种被生命体验所充满的珍贵时刻。陈宏宽的例证是巴赫《赋格的艺术》最后一首赋格中在引用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戛然而止的地方(而我所想到的例证是歌德的《浮士德》中主人公在最后的感叹:“太美了,请停留一下!”)。这原本就是“审美”这一范畴的真正含义——感性生命在一个特定瞬间时刻的充满与完成,如何进入这个“瞬间”,陈宏宽的独特见解是“放弃”——放弃一切杂念,使身心放松,彻底回归自我,“神光”自会降临。所谓“菩提本非树,明净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讲座后提问时,一位女博士曾询问,陈宏宽是否直接从佛教教义中受到影响。虽然陈宏宽的回答并不是很明确,但我们觉到,陈宏宽显然认为,最纯粹的审美境界与真正的宗教经验之间确乎具有近距离的关系。于是,“美”并不是与“真”和“善”相分离,而是具有最亲密的关系。
此外,陈宏宽在用中国理念和东方哲学诠释西方音乐的深刻和独特上,也给人以深刻印象。在陈宏宽的话语中,西方音乐不再是“他者”,而是已经化入中国血脉的不可或缺的精神成分,如他不断地用“阴阳”范畴来概括音乐中的各种关系(包括乐器与演奏者,声音发出与声音接受,奉献与放弃,等等)。在这一点上,我的印象中,除了傅聪大师,对西方音乐有如此中国式理解的,或者说,在西方音乐的理解中融入了这样地道中国气质的,似乎还找不到其他人。难能可贵的是,陈宏宽的中国气派又和傅大师非常不同。我的直觉,陈宏宽偏于“道”(和佛),因而陈宏宽的风格更加冲谈平和;而傅则更偏于“儒”,所以傅的语调更加抑扬顿挫。
最后,虽然陈宏宽的讲座非常富于哲思和“形而上”品格,但千万不要误以为陈宏宽是个“理论”型的演说者。相反,陈宏宽极其感性,同时又显露出高度的悟性。例如,陈宏宽的讲座中不停地用各种小故事来说明“道理”(或者仅仅是故事,寓意要听者自己去领会——这也许是禅宗作风的影响)。如聆听自动钢琴的震动,指挥家多拉蒂的信所给予的刺激,手的损伤的深刻意义,施托克豪森的启示,老师上课所讲去西藏求师的故事,巴托克看小蚂蚁的故事,陈宏宽必先在黑暗中弹巴赫的《赋格的艺术》的故事,等等。通过这些亲历的体验,显露出不是知识意义上的体认和感悟。陈宏宽明确指出,没有生命感应的知识是没有意义的,更加重要的是切身实感的经历和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