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叫他“阿四”。
乡里顽皮的孩子都会唱一只从“阿大”到“阿九”的歌儿。
为什么就没有唱到“阿十”呢?那是谁也不得知。但总之,唱到“阿四”那一段最讨气。他最初听见了瞪着眼睛,后来只好一听见就逃走。
这是牵连着“阿四”的那一段歌词:
“阿四,阿四,屁股上生颗痣。娘看看怕势势,爷看看割脱来拜利市。”
于是他恨着人家叫他“阿四”,也恨着自己为什么偏偏是“阿四”。
然而阿四他的故事并不是就此完了的。
正月里,他淌着清水鼻涕跟在娘背后到镇上人家讨年糕头。
二月里,他披着破夹袄跟在娘背后到河边摸螺蛳,到地里摘野菜挑马兰头。
三月里,娘忙了,他可乐了,他跑到爷管的租田东边那家镇上老爷的大坟地上玩去,他拾着了半枯的松球儿,也拾着了人家的断线鹞子,也看镇上的老爷太太小姐们穿得花花绿绿地来上坟,照例他可以得一提粽子。
三月是阿四快乐的日子。他在爷光着背脊背着毒太阳落田的时候就盼望下一个三月;他在北风虎虎地叫,缩紧了肩膀躲在通风的屋角里,用小拳头发狠地揉着他的咕咕响的空肚子的时候,也偷偷地想着快要到来的三月。他盼过了一个,又盼第二个,一来一去,他也居然长成了十一二岁。
也许他竟有十二岁了,但是猴子似的。爷管的租田东边那镇上大户人家的坟地上的小松树还比他长得快些。上过了坟,大户人家那个红喷喷胖圆脸的老爷总叫他的爷,阿四的爷,往松树墩上挑泥。
阿四的身上却从来不“加泥”,所以那一年大热,他就病得半死。他是喝了那绿油油浓痰似的脏水起病的,浑身滚烫,张开眼不认识人。爷娘也不理他,好生生的人还愁饿死呢,管得了一个病小子?然而阿四居然不死。热退了,心头明白些的时候,他听得爷叹气朝娘说:“死了倒干净!”
到桂花开的时候,阿四会爬到廊檐下晒太阳了。就象一条狗似的,他爬进爬出,永远没有人注意看他一眼的人们,他的爷娘也在内,闹烘烘地从这家嚷到那家,象有天大的正经事。阿四虚弱的身体没有力气听,一听了只是耳朵里轰轰轰地,也没有力气看,看上两三分钟眼前就是一片乱金星。他只是垂着头靠在廊前的角里,做梦似地乱想些不相干的事。
他想到了大哥。他曾经有一个大哥,可是记不清哪一年被拉伕的拉了去,从此就没有。他又想到他的二姊。他还有点记得起二姊的面孔。他知道二姊卖在镇里做丫头。二姊也许还有粥吃,——一想到吃,他就觉得自己肚子里要东西,可是他只咽了一口唾沫,乱七八糟再想下去。他的乏力的眼看见了他的河里捞起来浮肿了的三哥!他是人家雇了去赶黄鸭掉在河里死的。那时候,他,阿四,不过八九岁;那时候,爷哭,娘也哭,那时候,爷不说“死了倒干净”呢!
于是阿四就觉得有一团东西从心口涌上来,塞住在喉头。他暂时什么想念都没有,象昏去了似的。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光,阿四的昏迷的神经忽然嗅到了一股香味。他的精神呆起来了,睁眼一看,稻场上是许多人,都拿着锄头铁耙。“阿四!”他又听得叫,是娘的声音。他这才又看见娘伛了腰站在他面前,手里是一只碗,那香气就从碗里来的。这是很厚的粥汤!是真正的粥汤,跟往日的不同!
阿四可不知道这一碗粥汤的历史。①他不知道这是他的村里还有他的邻里几百人拚性命去换来的。他不知道这是抢来的,差一点他的爷娘吃着了枪子。他万万想不到这里头也有血的。他咕咕几口就吞了下去。
然而这就使得他的耳朵灵些。轰轰轰的声音少了些,他仿佛听得有人喊道:“镇上他们守得好,他们祖宗的坟都在我们乡下呀!”
坟么?阿四忽然又忘不了他的“快乐的三月”了。然而他的爷的声音又打断了他的思想。爷说:“坟里还有值钱的东西呢!”接着就用手指着东方。阿四知道这是指那个他常常去玩的坟了。他觉得有点高兴,似也好象有点难过,可是他的高兴或难过算得什么,他听得稻场上的人们蓦地一声喊,象半天空打下个焦雷,他的虚弱的身体就又有点发慌,眼前又是一片乱金星,耳朵里又是轰轰轰。
等到他再能看能听的时候,稻场上已经没有人了,从东方却传来了杭育杭育的喊声,还夹杂着听不清的嚷叫。象有鬼附在身上,他爬了几步,他爬到稻场的东头,他看见了,他的爷和村里人站在那坟墩上举高了锄头。
他呆呆地望着,不懂得爷和村里人干些什么,他也不想要懂得。
可是随后他到底懂了。忽然他那“快乐的三月”又在他心上一闪——不,简直象是踹了他一脚,他渺渺茫茫起了这样的感想:明年三月里没有人来上坟了,他得不到一提粽子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得那边一声轰天的欢呼,几十人象一个人似的欢呼了一下,他不由的也站了起来,也笑了一笑,但是腿一软,他又跌在地上。他躺在那里,有意无意地听着,也有意无意地想着。他觉得是有什么一个东西在他心头隐隐现现,象同他捉迷藏,未了,他好象捉住了那东西,瘦脸上淡淡一笑,自言自语地说:“谁希罕那几只粽子!”
1934年11月13日
① 由此以下的文章,当时被国民党的检查官删掉了,未能刊出。现根据原稿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