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是在马路旁边碰到小三,不把他当作绅士看,——哦,倘使你以为绅士也者,一定得手拿司的克,那么,就把他当作公子身份的挂名大学生也好。总而言之,谁要是瞥眼一看就知道这小三者不过是黄公馆的所谓“三小子”,这才怪了!
偌,偌,偌,那边他来了:小巧的圆圆的元宝脸,亮晃晃一头黑发从中间分开,就同黄公馆里的叭儿狗阿花的“博士头”差不多,阿花这头,据黄公馆的清客胡某的考证,是少见的,从狗鼻子朝上,到狗头顶,那么一道白线,笔直笔直,两边伏伏贴贴朝左右分开的两片儿黑毛,顶高明的理发匠恐怕也妆扮不出这样一个名贵的头罢,然而小三居然象得差不多了,何况他还穿了黄少爷上身过一次的洋服,还登着旧货铺里买来的来路货皮靴。
这当儿,请你千万不要忘记看表,也许你没有表,请你千万辛苦些,赶快跑到近旁的铺子里看看挂在那里的钟。约莫是八点三十分罢?不错,一定是八点三十分或四十分。小三出现在这条街上,一定是这个时辰。这是个好时辰:吃公事饭的上衙门,康白度上写字间,或者,少爷上学堂,都是差不多这个时辰。
从前,就是三个月以前,你想在这时辰发见小三挺胸凸肚橐橐地从那边走来,那也是怪事。从前,要是你定想看看他那跟阿花差不多的“博士头”,你得走到那边黄公馆的大铁门口。乌油的铁门很高很大,一点缝都没有,你只能看见门下离地一寸光景那扁长的空间不时有两只老牛皮的黑靴子移来移去,你认得这老牛皮的黑靴子同马路上巡捕脚上的,是堂兄弟,你知道这不是小三的,但是,你从铁门面前走了过去,你看看门下的老牛皮黑靴子,你再走回来,猛一抬头,吓——你会吓了一跳,铁门旁边石头墙上有这么个尺把来长,半尺阔的小洞儿,嵌在这洞里的,是一个人头,两只乌溜溜的眼睛钉住你!
这人头,就是著名的小三的。它老是嵌在那长方形的小小的墙洞里。他有一只比猎狗还灵些的耳朵,墙外的脚步声刚刚近来,他那跟阿花差不多的头就立刻嵌在那岗位里,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珠儿。那时候,他的职衔是号房里的“三小子”。
那时候,这左近一带的人们从没见过整个的小三,除了他那阿花式的头。因而最近这个头忽然装在脖子上出来走走,而且还有挺起的胸脯,凸出的肚子,你想,这一带的人们该是如何惊奇?他们指指点点俏悄地议论道:
“嘿嘿!小三发迹了!我跟你赌,他要不是什么科员,定是什么委!”
有时小三也听到,就回头去看看自己的脚跟,也看看地上的自己的影子,然后眼朝着天,橐橐橐地走了去。
过了十点钟,这一带的马路上就不会再看见这个“新发迹”的人了。他在那里办公了。他的办公处就是黄公馆的大厨房。他这时也换了工作衣。大司务刚刚从小菜场回来,把两条大鲫鱼扔在小三跟前,嘴里含着一个铜钱似的喊道:
“小三!今天仔细点!昨天那鱼里还有这么个把刺,害得我吃排头呢!今天是晚饭才用到,你慢慢地用心拔,剩一根,仔细你的皮!”
小三是照例侧着头听,象阿花似的。他先刮去了鱼鳞,很小心地从鱼背上剖开,摘去了肚杂,再使出软硬功来,把鱼身剖成两半爿,可以平摊在盘子里,却又不能将鱼肚皮割断。都弄好了,就放到蒸笼里去蒸。小三知道应该蒸多少时候。他这算法才发明了不多几天。他用一块布揩擦那大大小小六七把镊子,擦完了,鱼也蒸得恰到好处。
怎么一来,这差使会派到小三头上呢?这在黄公馆的“家乘”上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三个月前,卫生顾问葛太太说黄老爷和黄太太还有少爷小姐们都应得常吃鲫鱼。呵,鲫鱼是卫生的么?叫大司务餐餐饭得用鲫鱼。然而糟极,小少爷怕刺,老爷太太也以为鱼有刺是太那个的。太太身边的老妈子上了个条陈,叫大司务拔掉了鱼刺再做上来。
大司务可为难了。不敢说办不到,只好请老爷派一个人专管拔刺。老爷摸着胡子,心里想派谁好呢,这倒要个有耐心的人才行,忽然老爷看见了那阿花了,从阿花那出色的头就想到了老是嵌在大门边墙洞里的小三的头,老爷拍一下大腿叫道;
“得了!就派号房里的小三!他倒象是还有点耐心。”
是老爷亲口派的,小三觉得很有面子。
但是老爷又吩咐:不准把鱼皮弄破,叫人看得出拔过刺,老爷这道卫生菜也要请请客人。而且要是鱼皮弄碎了,象猫嚼过似的,老爷看着也要作呕,吃不下嘴。
这,你可就明白了,为什么小三有大大小小六七把镊子。
擦过了最后一把弯头的镊子,小三就把鱼取出蒸笼,从鱼的剖面小心地拔出一根一根的刺。现在他接手这新差使已经三个多月了,他已经有把握,不留一根顶细的隐在鱼尾部的刺。
大司务很巧妙地把鱼翻一个身,浇上了鲜汤,端到席面,果然是好好一盘鱼,一点破相都没有。
所以现在上午八点三十分或四十分光景,老爷太太还在床上的时候,你可以看见小三打扮得很整齐在这一带的马路上挺起了胸脯凸出了肚子。谁要是猜到他是黄公馆大厨房里的助手,那才是怪事!
喂喂喂,你看他从那里回来了,他走过那长方形的墙洞时,还忍不住瞧了一眼呢!洞里现在是换了一个头了,而我们的小三却大大方方揿了电铃,让巡捕开门放他进去当他的新差使。
1934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