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中上旬，深圳联合广场 A 座14楼，张锴雍接连与中国中科智担保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中科智”）的核心管理团队开了不下5次会议，商讨危机应对之策。几个月之后才是张锴雍48岁的本命年，而他有些寝食难安，他的“坎”似乎来得早了些。
危机的导火索是外方股东 2008 年 9 月份对中科智涉嫌财务欺诈的调查。一个月后，中科智不得已发布的财报令人大跌眼镜：2008年上半年，中科智提取拨备后的净亏损为近12亿元。这一消息引发了深圳众银行的高度警觉，他们纷纷表示不再与中科智进行新的业务合作。
成立于1999年底的中科智是目前中国最大的民营担保公司，截至 2008年11月，他的累计担保额为近 700 亿元。几年前，掌门人张锴雍提出中科智的目标是成为“中国的房利美”。没想到，中科智与房利美———美国最大的债券和金融担保公司———画出了两条形状几乎完全一样的抛物线。张锴雍一语成谶，幽了自己一默。
子公司前总经理的群发邮件
2008年10月17日，包括董事长张锴雍在内的中科智集团高管和不少员工同时收到了一份题为“给邓西宁总经理的一封信”，洋洋洒洒3 000多字，落款人为郭俊。我在采访中科智事件过程中，意外获得了此邮件。
郭俊和邓西宁何许人也？前者曾任福建中科智（中科智集团旗下子公司，下同）总经理；后者曾任河北中科智总经理，后调到福建中科智任总经理，即为郭俊的后任。
“您如果急于在张锴雍董事长或魏总裁面前表现您的大义凛然，我觉得您未免太自作多情。”郭俊在邮件中写道。
从邮件开头的文字看，似乎是前任与后任间的个人恩怨。“朋友”变成了仇人，这是许多公司政治局中常上演的闹剧。
然而，行文至中，这位福建中科智的前任负责人，却开始细数自己任职时的“家常”。
“福建公司其实在三年多以前，曾经被人告上法庭，原告是 H 银行，被告是一家公司，欠款3 000万元，逾期很久，银行追讨本息，福建公司作为担保方承担连带责任被告。我当时非常讶异，我们从来没有做过这笔业务，也没有任何业务记录，作为总经理，我根本没有签过字。后来，集团有人打电话告诉我，叫我不要管、不要过问，是张锴雍董事长的决定。”
“近期厦门 G 银行准备起诉张锴雍董事长以及其家族公司，因为他欠款5 000万元，逾期将近一个月。但是，深圳中科智担保公司作为担保方，也赫然在被告的行列。G银行认为深圳中科智担保手续完备、事实清楚，可是他们不知道，深圳中科智担保公司的董事会的几名外籍董事，并不知道此事。”
我在调查过程中发现，就在郭俊群发这封邮件前，中科智四位外方董事认为，中科智存在“欺诈”的嫌疑，对其展开调查。尚不可得知外方董事是否了解福建中科智的情形；不过，2008年10月16日，四位外方董事对外宣布集体辞职。外方董事通过手段要求冻结张锴雍资产，但并未透露具体额度。
郭俊在邮件末感慨自己亲历了中科智“一个民营金融企业成长的捷径”。
深圳总部内外两重天
真正引爆传媒和银行集体关注中科智的是2008年10月底中科智发布的财报。财报显示，这一年上半年中科智提取拨备后的净亏损为近12亿元。世界四大会计事务所之一的德勤审计这份财报后的结论是：“无法出具任何意见。”
消息传出，向来视中科智头上“民营担保业老大”、“世界保理协会在中国唯一会员”、“商务部批准设立的第一家中外合资担保公司”等光环为合作之安全砝码的众银行大惊。
“我们已暂停了与中科智担保业务的合作。”2008年11月7日，深圳发展银行深圳分行一位客户经理对记者称。
持类似态度的还有华夏银行、民生银行等中科智合作银行。众银行一时间将中科智视为一颗地雷，躲之不及。
中科智的外方股东———美洲投资银行、亚洲开发银行、花旗亚洲企业投资公司、凯雷、通用电气商务金融集团等要求张锴雍进一步通报中科智详尽的资产状况，甚至萌生退意。
似乎所有之前与张锴雍有过业务来往的人都变得谨慎起来，其中包括张荣律师。她是广东竞德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曾代理中科智集团诉湖南酒鬼酒集团案，最终获胜。张荣一向持开放心态，但中科智事件发生后，她婉拒了我的采访要求。
担保业内一时风声鹤唳。有媒体报道称广东银达担保投资有限公司也被某银行列入了“黑名单”，其合作银行顿时色变，纷纷找上门来，“我们只能一个接一个地解释。”银达董事长李思聪说。直到最后广东中小企业局为此专门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加以澄清，称“只是合作协议正常到期”，事件才得以平息。
“个别企业出问题不能说明整个行业都有问题。”广东省信用担保协会会长许霞说。
与外界的喧闹形成对比的是，中科智集团内部表面显得很平静，除了张锴雍、魏勇等人在内的核心管理层频繁开会之外，中科智普通员工仍是朝九晚五、打卡上下班。
2008年11月14日，中科智执行总裁魏勇在其办公室接受我的采访时甚至用“清者自清”一词为张锴雍辩护：“中资银行只是暂时把我们列入了‘观察期’，相反，外资银行很客观，比如澳洲银行正考虑与我们签订合作协议。”
不过当时魏勇坦言，近一年内，中科智担保的客户违约率明显提高，其中以制造业企业居多。
同在深圳联合广场、张锴雍旗下负责个人融资担保业务的深圳市中兰德担保股份有限公司，生意反而更加兴隆。公司门口摆着“老板快易贷”的易拉宝甚是扎眼。一位黄姓信贷经理饶有兴趣地向我介绍起这一专门针对小公司的新业务———只要注册地、营业额等满足一定条件，便可免抵押、免担保，直接从中兰德获得10万～50万元的贷款。
“如果合作得好，到期后我们可继续放贷，额度也可以提高。”他说。
据了解，这种贷款的月利率是3%，不累计。也就是说，你若从中兰德拿到50万元的贷款，一年后连本带息，还款额为68万元。
“我们分车贷、房贷、个人信贷等部门，仅我们个人信贷一个部门，平均一个月至少能放出去500万元。”这位信贷员显然很喜欢这份工作。
中科智“多条腿走路”
“快易贷”的业务形式，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包括中科智在内的担保公司一直以来“多条腿走路”的生态。
张锴雍是湖南湘潭人，1982年从中南矿冶学院（后并入中南大学）金属材料系本科毕业时，他没有想到自己最后在金融行业崭露头角。中南大学校友会的网站上称张锴雍后来“先后攻读了经济学和国际金融学两门博士学位的全套课程”，而中科智的官方网站上直接称其获得的是“金融工程学博士”。他搭借 20世纪90年代海南房地产暴涨的东风发家，于1999年跌跌撞撞进入了担保业，成立国内首家民营担保公司（2004年成立集团公司），并请经济学家陈志武等担任独立董事。当时的深圳市场，小额信贷和担保业务主要身影是深圳高新技术产业投资服务公司和深圳中小企业担保中心这两位“国有老大哥”。
在美国，担保早已是一种用途广泛的金融工具，可帮政府实施政策性担保服务，也可为市场实施商业性业务服务，其核心在于信用增级。而在日本，担保业是典型的政府主导型，强调政府的直接融资支付功能。
中国则一直到1993年，经国务院批准，第一家全国性专业担保机构———中国经济技术投资担保公司才宣告成立。
张锴雍彼时以民营的名义分食担保业蛋糕，银行自然对中科智的信用有所顾虑，要求它在为客户提供贷款担保时，必须有等额的存款保证金。张锴雍的策略是“以退为进”———乖乖地听话；银行的态度于是开始转变，不断调低中科智的存款保证金，从等额降到了5%，甚至豁免。
国内最近几年成立的担保公司参差不齐，银行一般都会收取 20%的保证金。而担保公司的惯常做法是，将保证金转嫁给贷款客户，换言之，贷款企业往往只能从银行拿到所申请贷款金额的 80%，所以担保公司只要有第一笔资本金，就可以给无限的企业担保。
有的担保公司甚至向客户索要更高比例的保证金，一部分交给银行，一部分自己“借用”，“这种形式很普遍”，深圳一位业内人士说。而有的担保公司则是自己为自己作担保，即向旗下或相对隐蔽的家族其他公司作融资担保，即从银行骗贷。
“张锴雍从一开始就是一位非常谙习利用‘中国式’游戏规则将自己做大的商人。”一位已离职的中科智高管告诉我。“张锴雍不满足于靠吃担保佣金过活，他从一开始就在考虑新的业务模式。”
2003年开始，张锴雍开始尝试将担保和风险投资结合起来。他甚至在学术杂志上发表论文，大谈“担保投资”的趋势和益处。他的思路是，由原先向所担保的企业收取的3%的保费降为1%，其余2%采取转换股权的方式。
与此同时，张锴雍开始进军银行业。2003年的7 月，五家民营银行的申请组建方案提交银监会，其中一家为“深圳民华银行”，第一大股东即为中科智集团（持股18%）；然而最后由于政策原因未获批准。几乎在同一时间，中科智受让厦门市商业银行7.7%的股份，成为后者第二大股东。
2003年之后中科智“担保投资”业务的开展情况难以考证，不过，另一位从中科智出走的高管称：“时有坏账”，“别人是9个锅盖10个锅，张锴雍是7 个锅盖11个锅”。
形成对比的是，于2006年7月在广州举办的一次论坛上，张锴雍与大家分享自己的商业模式时称：“用投资者的眼光做信贷，善玩高低杠的企业家才能回避风险。”
一直到 2008年5月底，“中科智 PE基金一号”这一阳光私募才宣告成立，中科智与深圳发展银行签署战略协议，并高调表示将募集2亿～3亿元投资于高速成长的担保客户。
没想到5个月后，中科智拨备后净亏损近12亿元的消息传出，坊间有传言称，张锴雍挪用资金炒房炒股导致巨亏，这使得中科智高层对上半年还挂在嘴上的“担保投资”一时讳莫如深。中科智执行总裁魏勇在接受我的采访中，始终对此闪烁其词。
我在调查中发现，实际上，张锴雍一直对他的老本行房地产业心有戚戚焉，对炒股亦持开放心态。2003年非典期间，中科智集团研究发展部一位人士建议张锴雍到香港抄底恒生指数，张锴雍表示同意，但之后变卦，这一年“五一”长假后改为在香港买了一处房产。
我约见到了这位人士，提及当年事时，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脸上写满遗憾：“尽管后来那块房产也升值了，但远不如抄恒生指数的大底划算，太可惜了。”
底气从何而来
在中科智深圳总部会客室外，张锴雍的金融野心跃然墙上：“力争未来5到7年，中科智实现年担保额1 000亿元、年投资额100亿元、年贸易金融额100亿元的业绩目标！同时实现年利润额10亿～15亿元的目标！”
而据中科智公布的数字，截至2008年年末，中科智集团的累计担保额约为700亿元，2007年完成担保额超过260亿元，利润近3亿元。
张锴雍要实现这一近乎“大跃进式”的目标，唯一途径便是加速扩张，同时借力资本市场的杠杆。
除深圳中科智外，张锴雍已将中科智的大旗插到了北京、上海、长沙、福建、广东、河南、江苏、重庆、杭州、山东等地。同样，从2008年初开始，中兰德以同样的方式在全国一些主要城市遍地开花。
这些子公司非常注重与当地力量的合作，不管是国有资本还是民间资本，符合一定条件均可参股。同时，由于中科智的行业龙头地位，每到一处，都会受到当地政府的热烈欢迎。
事实上，除北京等中科智个别子公司外，“中科智系”大多数地方子公司只是“看起来挺美”。
“福建公司账户上有多少资金？从来有没有一分注册资金实际到位的？我们处心积虑，空手套白狼，都已经习惯成了自然。”福建中科智前总经理郭俊说。而他在任时的2005年4月的一次活动中，曾表示“福建中科智将进一步完善内部资金结构，加强预警机制”。
对于张锴雍的上市梦，我在调查过程中拿到的制定于2001年9月的一份中科智枟商业计划书枠显示，彼时张锴雍就图谋上市，首先地点是纳斯达克，香港主板市场是“备选”。要知道，2001年7月中科智才开始赢利。然而直到现在，中科智仍未上市，只是通过新加坡证券交易市场这一平台发行债券。
针对中科智地方子公司外强中干，和上市计划屡遭搁浅的质疑，魏勇并不以为然，仍表现出信心十足的样子：“中科智短期的挫折并不会影响在全国继续扩张的计划，另外赴港上市计划并没停止，仍在推进中。”
中科智预计多久时间可以度过现在的危局呢？“用不了一个月。”魏勇说，“现在受金融海啸影响，中小企业的风险抵御能力较弱，我们是他们的‘小棉袄’，政府会理解我们现在的处境的。”
这一“底气十足”的回答令我颇感意外。
“这并不奇怪。中科智作为民营担保龙头，又有凯雷等外资基金参股，近两年来一直是各地政府眼中的香饽饽，加上其子公司众多、涉及面广，不可能也不允许其一下子崩塌，这或许是中科智高层心存侥幸的原因之一。”广州一位业内资深人士对我说。
各地政府正着实加大对担保企业的扶持力度。2008年6月，深圳市政府表示将划拨6亿元的财政资金，作为深圳再担保基金的启动资金，深圳也将因此成为国内首个为中小企业融资设立再担保基金的城市。同年11月16日，北京再担保公司成立，资本金由原定的10亿元扩大至15亿元，首期规模5亿元。
手眼通天的危险
中科智号称“中国民营担保第一品牌”，2008 年11月，我开始调查其危机事件，结果发现里面的水很深。特别是郭俊的内部邮件，撕开的只是中科智黑洞的一角。担保业的牵涉面非常广，可以说牵一动百，如果中科智倒掉了，深圳乃至全国的担保及金融业，都会发生大地震，牵涉进来的银行、中小企业、官员将不计其数。
我给张锴雍打电话，他一听我枟南方周末枠记者的身份，就说不方便透露任何消息。我找到中科智执行总裁魏勇聊，魏勇开口了，那是中科智危机曝光后他第一次面对媒体，“危机一个月内就会过去”，他的胸有成竹让我很是吃惊。
2009年元旦，有人说张锴雍“失踪”了，我马上给他发“新年快乐”式的短信，他很快就回复了，看来是安然无恙。
奇迹从第二个月开始出现。2009年2月2日，国际知名的评级机构穆迪投资者服务公司确认了中科智Ca的公司评级，展望为负面。但是3天之后的2月5日，穆迪又突然宣布撤销对中科智Ca的公司评级。
枟纽约时报枠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曾说，当今社会有两大超级权力机构，那就是美利坚合众国和穆迪评级。“美利坚合众国用炸弹摧毁你，穆迪通过降低债券评级毁灭你。”
但是仅三天就从黑脸变红脸，不能不令人诧异。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外界无从得知。不过，2008年，穆迪在西方的声誉实在不佳。9月初的时候，穆迪表示，它将对一些员工进行纪律处分，原因是“由于一个电脑缺陷”，穆迪对大约10亿美元复杂的债务证券作出了错误评级。
2009年3月27日，张锴雍出现在深圳市五洲宾馆。这里正在举行由深圳市总商会主办的“中科智最新情况通报会”。“最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张锴雍激动地说，“春天已经来临，市场比我们想象的要乐观。”
中科智的手眼通天。正如我吃惊于2008年11月他们一边称危机很快会过去，一边紧急运用自己关系，通过有关部门向枟南方周末枠施压，导致我的报道“流产”一样。如今他九死一生，竟动容称“春天已经来临”，我不得不佩服他的高调和“从容”。
他是真的从容吗？2003年，国内担保圈连续发生了几起大案，气氛紧张，张锴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称自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天天像走钢丝，稍有不慎，就可能跌入万丈深渊”。5 年后的 2008 年中科智身陷危局，张锴雍表面从容，其实神经与当年一样高度紧张，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个时候，中科智的业务已滚动到700多亿元了，成则是美味蛋糕，败则是一枚炸弹。
再后来，我发现2010年1月挂牌上市的创业板公司赛为智能的第五大股东叫深圳中科汇商创业投资有限公司，而这一公司的第一大股东是中科智。算下来，中科智持有赛为智能超过98万股，以上市当天28 。4元的收盘价计，中科智这项投资的市值接近3 000万元了。
这或许是中科智分散主业风险的一种策略。但是，没有人知道如果下一次危机来袭，习惯借助外部力量纾困，而非自我刮骨疗伤的张锴雍，还能否这么幸运。
公所设施，事趣可，功期成，因能任善，不必己出，不为独行异言，以峙声名。
———北宋·王安石枟太子太傅田公墓志铭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