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前(2007年5月6日上午),陈宏宽先生在上海音乐厅的“星期广播音乐会”上演奏了三首贝多芬奏鸣曲(作品27之1,作品31之2“暴风雨”,作品111,另加演作品106的第二乐章)。坐在我旁边的校友、著名提琴家兼指挥家王家阳先生,在听完极其诗意的第一首曲目(作品27之1)后即感叹道:“呵!这位钢琴家真懂音乐!他理解贝多芬的每一个音符。”
关于这种“懂”,直接可以从音响中获知,无需语言帮忙。阿多诺有句有意思的话:“语言的表现意味着,理解语言;音乐的表现意味着,制作音乐”。陈宏宽的演奏,每每打动人的,正是这种深谙音乐精髓的、通过具体的演奏“制作”而体现出来的、透彻的“懂”。
关于陈宏宽演奏中的音乐造型,其“一气呵成”和“浑然一体”,似乎已不用再多说什么。这是他演奏作风的特有标志,在把握大型奏鸣曲这样的多乐章联合体中,尤为明显。而贝多芬恰恰在这一点上,是一个特别用心的作曲家。正如捷克作家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所作的精辟论断:“贝多芬也许是最伟大的音乐建筑师。他所继承的奏鸣曲被看作是四个乐章的组成,它们通常是被随意专横地凑在一起,其中的第一乐章总是要比其他后面的乐章具有更重要的意义。贝多芬的全部艺术生涯都被一个意志所影响,即要把这种拼凑变成一个真正的协调。所以,在他的钢琴奏鸣曲中,他逐渐把重心从第一乐章移向最后乐章……”有意思的是,贝多芬的这三首作品的架构布局,恰好都应证了昆德拉所说的“把重心从第一乐章移向最后乐章”的做法,由此造成明确的直线前进的时间导向感(基督教型的、浮士德式的、西方典型的时间观念?)。作品29之1(降E大调),四乐章不间断,前三乐章有意减轻分量,甚至具有间奏性质,为的是突出末乐章的激奋。作品31之2(D小调“暴风雨”),前两个乐章都有显著的开放性和未完成性,以便为末乐章的无穷动奔驰做好准备。作品111(C小调),似是贝多芬人生态度的浓缩概括,在一个充满减七和弦的抗争乐章之后,跟随一个“此曲只应天上有”的沉思总结——两个乐章的关系,显然是前者服从后者并导向后者,或者说后者是前者的升华与净化。
在一个像陈宏宽这样“懂行”的演奏家手中,这种直线向前的时间导向,又被赋予极为多变而细腻的弹性伸缩与自如造型。特别在快速的乐章中,他的处理往往比一般演奏家速率更快,脉动被拉得更长、更宽,虽然有时牺牲了细节的清晰(特别如作品27之1和“暴风雨”的末乐章,快速走句中似乎“吃掉”了某些音符),但却赢得了更悠长的气息贯通和更明确的目标导向。贝多芬的音乐进行,在陈宏宽的演奏中变成了某种具有“拓扑性格”的软体几何,或者如空气和流水般的软性物质,可供随意拿捏,但从不丧失有机和妥贴。贝多芬是所有作曲家中最伟大的时间掌控大师。在陈宏宽的贝多芬演奏中,这种独特的时间性被凸现出来——似乎,时间不仅具备了外部的形状,而且具有了内在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