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表演家——各个行当的器乐演奏家、各种类别的声乐演唱家,以及“只挥手、不动手”的指挥家——自二十世纪以来获得了越来越显赫的声望,其名气甚至大有盖过音乐的“一度创造者”(作曲家)之势,这是现代音乐生活中的一大奇观。而在这些闻名遐迩的音乐表演大家中,来自加拿大这个西方文化边缘地带的钢琴家格伦·古尔德,是一个特别奇异的另类。离世三十年以来,他的唱片、影像、讲演、文字及负载其间的声音和思想,影响依然持续,回声不绝于耳。例如,前些天笔者看到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文化学者爱德华·萨义德在他的乐评集《音乐的极境》中,专门就古尔德的演奏和思想撰写了两篇长文——一位钢琴家赢得一位公共知识分子如此高度关注,殊为难得。
萨义德直呼古尔德为“知识分子”,这不仅因为古尔德学富五车,知识储备丰厚。诚然,就头脑的敏锐和学识的渊博,古尔德远非一般音乐表演者所能比拟,看看他所撰写的节目单和演讲稿,就可了解他的知性阅读之广。渗透在他所有演奏中的那种明晰和刚劲,也带有某种难以形容的智性之美,有时寒光闪闪,有时灼热逼人。但,萨义德看重的不仅是这些,而且是古尔德整个人生道路、艺术旨趣和音乐风格的另辟蹊径。古尔德所代表和体现的挑战性、批判性,以及这位奇异钢琴家所身体力行的不妥协与独立意识,看来与萨义德所心仪和倡导的知识分子的使命与价值不谋而合。
古尔德最著名的人生传奇是,1964年在他演奏生涯达到巅峰时,自动脱离舞台,“躲进小楼成一统”,后半生彻底拒绝举行公众音乐会,完全只以“录音演奏家”面对世人。这是一个绝对的决定,至死不渝。后人总在猜测个中缘由——这是出于他对旅行音乐会生涯的厌倦,还是他对演奏质量的高标准要求所致?从更高的视角看,我以为古尔德这一举动的意义在于,他要以一己之力撕开大家已经习以为常的“铁板一块”的音乐会商业体制。这是一个人的战斗,孤军奋战,在一开始简直没有人相信他会幸存。幸运的是,他居然获得胜利。但可惜的是,无人胆敢跟进。放眼瞭望当前乐坛,哪位音乐人在步古尔德后尘?古尔德曾乐观预言,至2000年,“音乐会”作为音乐生活的要素将会消失。如今,可以放心预告,古尔德大错特错——“资本主义”的音乐会商业运作模式,看来依然有强大的生命延伸力。果真如此,古尔德的“理想主义”试验不免就具有了某种悲剧性的意味。在一个“机械复制的时代”,古尔德充分开掘和实现了“机械复制艺术”中的音乐可能和文化潜能,于是他成为“机械复制艺术”在音乐中的一个另类代表和个体英雄。我们不禁追问,在网络时代莅临的当下,又有谁洞察这个时代的音乐方向,并勇于站出来接受时代的挑战命令?
就具体演奏而论,古尔德与巴赫已经成为一体。自古尔德出现以来,我们对巴赫的感知和理解就与古尔德不可分离。古尔德就代表着巴赫,或者说,巴赫在古尔德手下得到现代性的再生,其栩栩如生的强度有时让人产生错觉——巴赫的灵魂越过时空附体于古尔德,通过古尔德的手指直接对我们发言。但与此形成不可思议的悖论,我们在理智上又清楚地知道,古尔德的巴赫绝对不会是真正的(authentic)巴赫,这是再造的巴赫,而且只能出自二十世纪的现代人之手。古尔德从来也不认为自己的目标是要弹出巴赫的“原汁原味”。从玄思角度说,这也许相当于美术中“神似形不似”的境界。而从切实的音乐技术角度看,古尔德的巴赫是将巴洛克音乐思维和现代人音乐感觉熔炼组接的成果。复调组织的清晰交代,多声部结构的横向流动,这是完全不同于古典—浪漫派“主调音乐风格”的本有之义,古尔德不仅深谙其间奥秘,而且将其发挥到极致,他的十个手指似各有各的生命,它们独立自主,又彼此协同,由它们所编织的巴赫复调因而达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晰度——“X光般”的穿透感,这是很多人的共同直觉。但另一方面,古尔德手下的巴赫,又被赋予某种极富张力的节奏拉动和长时段线条导向,于是,音乐在慢速行走时内在质量达至饱和,而在快速行进时则具有摩托引擎般的冲力和动态——这样的音乐感觉,只能来自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以来的大工业生活体验。而正是这种独特的节奏紧张性和长线条营造能力,让古尔德也成为瓦格纳和理查·施特劳斯(这两位就音乐感觉而论,几乎处于巴赫的对极)的深刻知音。
古尔德曾对理查·施特劳斯做过一番耐人寻味的评价:“一个人可以在丰富自己时代的同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可以向所有时代述说,因为他不属于任何特定的时代。这是一种对个体主义的最终辩护。它声明,一个人可以创造自己的时间组合,拒绝接受时间规范所强加的任何限制。”这段话显然不仅适用于理查·施特劳斯,也适用于巴赫,更适用于他自己。2012年9月25日将迎来古尔德诞辰八十周年,而10月4日又是他离世三十年忌辰。在纪念他的生死之际,回望这位特立独行、天赋过人的音乐家,其行为、演奏和思想所带给后人的意义和启示,依然值得我们不断反思和开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