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第一次上李晴照家,是一个春天。他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他穿上鞋套,拍了身上的灰尘,才开始敲李晴照的门。他听说李晴照特别爱干净。一进门,他看见窗台上的一盆迎春花,怒放得像一窝小鸟张开了嘴。房子里真干净啊,一切都像玻璃一样透亮。马六不会用什么词来形容,就是觉得不敢动弹,屏住呼吸,真的怕弄脏了眼前的一切。李晴照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说,暖气管有锈了,刷一层银粉就行了。说实在的,马六干活的时候很紧张,生怕一不小心银粉粘在别的地方,把玻璃房子弄脏了,他的手发着抖,咻咻地喘气,额上沁出汗。李晴照的身体那么轻,走在他的身后他还没有察觉,她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给他擦汗。他看到这只雪白的手背上,蓝色的血管,像他上中学时学过的地图,蓝色的是河流。活终于干完了,他嘴里的舌头都不会转动了,人紧张的时候就会干渴。李晴照把一杯茶塞到他手里,示意他坐下。马六看了一眼沙发,沙发上的棉巾让他想到一场初雪,他赶紧把茶杯放在嘴上吸。李晴照伸出那只河流的手,按下他的肩膀。他们面对面坐着,喝着茶。她没有像别的人家要给他钱或者送他什么东西,她把一撂书放进他手里说,这些书都适合你看,人有了知识心灵就会强大。把这些书都看懂了,再来我这里拿。
心灵强大是什么样子的呢?
校园里的人几乎都夸马六这个人好,只有李晴照对他的态度是异样的。在校园里碰见了,她看都不看他。但马六能感觉到她看见他了,并且眼神里有鞭策和激励。马六就有点怕她,躲着她。
相反,对冯为玉,他有点向往,那是因为冯姐这个人热乎,容易接近,自己家人似的。说实在的,像马六这样半年六个月见不着女人的,不惦记女人是有毛病,尤其是到了晚上,其实什么女人都行的。他到过洗头房,眉来眼去之后,他被拉进一间房子里,其实就是一张床,床单脏得看不出颜色。他想让换个干净床单,可那女人拉了一张报纸,就把他一把拽上去,说,快点。他上了床腿都伸不开,身下的那个女人竟然脸上也盖了一张报纸,嘴里嚼着泡泡糖,不耐烦地说,快点。他突然变得有些伤感,自己的老婆在家里想念他掉眼泪呢,他还把钱花在别人身上,别人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几乎哽咽着说,你抱抱我行吗?那个女人隔着报纸说,那要加钱的。马六心里一下蹿上了火,说,你要是不抱我要减钱的。那个女人掀开报纸,就把口香糖吐到她脸上。马六就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个女人跳起来了,但没敢喊,这种地方一喊下面的生意就没有了。马六抽开身子提起裤子,扬长而去。马路边他给家里打个电话,他几乎呜咽着说,刚才不小心丢了一百块钱。老婆在那头也哭了,说,人好着就行了,钱再挣。马六再不想去那种地方了,花上钱丢面子。但他还是惦记女人。他就想冯为玉。冯为玉对他是有意思的,如果那次不是楼上的李晴照敲门,他就好上冯为玉了。现在冯为玉让马六堵上李晴照的嘴,李晴照的嘴堵上了,冯为玉会给他机会的。
马六到学院的澡堂冲了澡,从里到外换了干净衣服。把蛇皮袋子洗了,装了工具,到李晴照家。上楼时他碰到冯为玉在擦走廊的地板,她对他会意地笑。可是,他还没有想出堵住李晴照嘴的办法。
李晴照一手托着墙,一只手给他开门。她脸色苍白,甚至白里透蓝,像一种瓷器的颜色。他扶住她说,李院长,你病啦?李晴照摆摆手,往沙发上挪。马六扶她歪在沙发上,说,去医院吧。李晴照摇摇头,示意马六坐在她旁边。
她说,你看那些书了吗?
马六点点头。其实他只看了几页,没有时间。
她用眼睛看着书架说,你把这些书都看了,眼睛里就不会有恐惧。
马六的眼睛湿了。她看到了他眼神里的恐惧,对城市的恐惧,对活着的恐惧。
大家都说你是个好人,那是因为你的弱小。当你真正变成一个强者的时候,就不会是完全的好人。你的身上有了别人不能理解的东西,别人就会琢磨你,琢磨不透就会尊重你或者贬低你。
马六的心一下豁亮了,他知道他这样的人跟这层人的差别了。他大胆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真好啊。他看到女人有着河流的手在发抖,他伸出双手握住它。手真凉啊,像一块玻璃。
女人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她叹了口气,说,我活不了多久了,这书架上的书都送给你,你看完了你的孩子看,答应我。
马六突然哽咽了,说,你们是有文化的人,你们活着多好。
女人嘴角渗出了笑,说,不是我不想活着。人哪能想活着就活着想死就死呢?一切都由不得你自己。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一个玻璃人。玻璃人你知道吗?你要会上网可以查一查——玻璃人,像玻璃一样易碎。因为怕被人挤碎,就得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甚至不如一块玻璃,我一声大笑也许就会粉身碎骨。
我不能恋爱,不能结婚,面对着大千世界,我只能一个人活着。孤独,孤独是什么呢?就是自己的心是一只鸡蛋,一说话就破——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李晴照闭上了眼睛。
马六屏住了呼吸。
再一次敲门时,李晴照对着门说,马六不在这里。
外面的声音消失了,李晴照直起身子,慢慢站起来。她背对着马六,褪下上身宽大的白色睡衣。马六曾经在水族馆见到过一种玻璃鱼,透过薄薄的外体,里边是玻璃丝做成的一副骨架,随着鱼的游动,折射出幻彩的光芒。
一缕西下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这个不曾被男人碰过的身体像没照过人影的河。
马六从身后抱住,轻轻的,但是贴得严丝合缝。这是他们的寄托,彼此的温暖和安全。人和人想走近,没有几步啊。
李晴照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她说,我走后我的一切物质的东西都是你的。尤其是床。我这一生,承载我重量的是床。床在房子里,所以房子也是你的,你们一家的。可是有一事相求,在我弥留之际,你得把我的身体消失了。我不想在我没有了知觉的时候,有人看到已经不属于我的面容和表情。我也不想死在床上,弄脏了它。怎么让我人间蒸发,那是你的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对于我这比活着的那么多年还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