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买床的那天起,就是马六悄悄从楼上下来走掉的那个晚上起,贾子非从木头床上抱了自己的枕头,到孩子的那个房里睡。他睡惯了这只枕头。冯为玉一个人四仰八叉地睡在大床上,突然觉得吃了亏。为什么抱着枕头走的不是她冯为玉而是他贾子非。凭什么呀?他贾子非找了我冯为玉才变成了这个学院的教授,我冯为玉挣的钱比他贾子非高一倍,我冯为玉养着一家老小每个月还要给他的父母寄钱,凭什么呀?冯为玉跳起来,扑开那个房门,指着贾子非说,你凭什么抱了枕头到这个床上睡?有本事你抱了枕头到楼上睡去。楼上家里留了野男人,你跟我治什么气,是我冯为玉家里养汉子了吗?
贾子非睡到了办公室里。他很讨厌这个女人了。他心想,要是能摆脱这个女人,让他重新回到乡下去他也愿意。当初啊当初,人的很多错误和过失会犯在当初,当初——
冯为玉气得肠子疼了几天,家里还是空荡荡的。更让他翻肠倒肚痛苦的是,马六经常往楼上跑,他根本不知道冯为玉指使他上楼是干啥去了,他完全忘掉了他上楼的使命而开始完成另一个使命了——他和李晴照搞到一起了。他完全不回避她,甚至路过他家时还敲敲她的门,给他塞一把青菜。她愣怔在门口,半晌,才把这把青菜扔了出去。唉,问题的关键是,自己的男人不见了。她打开书房,书桌上贴了薄薄的一层土,有几本书还摊开着,上面压着石头——石头是黄河石,是贾子非的把玩之物,表面已经被他摩挲得如女人的美臀。贾子非的书房冯为玉是很少进的,因为贾子非不让冯为玉动他书房里的东西,尤其是书。冯为玉爱收拾,爱擦拭,贾子非一看冯为玉进他书房就发脾气。他说,书房咋能脏呢书房咋能脏呢?书房是贾子非的圣地,书是贾子非区分于冯为玉的圣物,是冯为玉不能逾越和企及的。冯为玉轻轻坐在贾子非的书桌前,索然无味。突然她听到楼上似乎有沙沙沙的翻书声,轻得像耳语。她突然明白了,楼上这个房间也是李晴照的书房。他们经常夜深人静时,用翻书交流心声。像发现了一个秘密,冯为玉先吓了一跳。她的男人不回家了,会不会是在楼上呢?
她躺在床上,想听到楼上有什么动静,可是楼上的人像死了似的,没有一丝声息。没有声音的地方是波澜起伏暗流涌动的地方啊,冯为玉的心抽紧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进过李晴照的家。很少有人去过李晴照的家。据目击者说,李晴照家里干净得像没有空气一样。她想象不出来,没有空气的地方是什么样,可能就像实验室里的一支试管吧。
接着便听说李晴照辞去副院长的职务,请病假在家休息了。人们说得很神秘,一是学院里有了一个空缺,另一个人将接替她的职位。再就是李晴照谢绝一切人去看望她,请别人尊重她的隐私。生病成为一种隐私,也不是奇怪的事。可马六却天天去李晴照家,可见她的隐私是不回避马六的。
冯为玉听到马六上楼的脚步声。她打开门,站在门口看着马六。马六笑嘻嘻地看着她说,冯姐,木头床快做好了,过两天我就送来。你准备一条两米乘两米的床垫子吧,马上就能用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冯为玉想好了的恶毒话跟吐沫一起咽了下去。马六隔过她上楼了,拐弯的时候还冲着她笑了笑。
下一次就是马六来送床。马六先把旧床挪出去,让两个小伙子把床抬到位。冯为玉铺上垫子后,他还把两条胳膊拄在床上,把上身的重心移上去,使劲晃动。之后满意地笑了。临走时伸出手来拍了拍冯为玉的胳膊说,把贾教授找回来吧,就说床做好了。冯为玉眼睛里涌出泪花。
新床到了之后,贾子非回家了。床能换人不能换,日子还得过下去,唉。贾子非回家后,据说李晴照失踪了。
李晴照到哪里去了呢?无人知晓。据冯为玉提供的线索,李晴照失踪前,马六常去她家修水阀。校方找到马六,问李晴照的下落。马六说,她变成一块玻璃了。
校方协助有关部门调查,李晴照的个人财产全部以赠与的形式转移到了马六的名下。
警方拘留了马六,初步认定这是一起谋杀案。警方审讯马六,询问李晴照的下落。马六始终说着一句话:她变成一块玻璃了,她变成一块玻璃了。
马六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冯为玉去看望他,他的眼神告诉冯为玉,他的精神很健康。
冯为玉说,马六兄弟,一点财产算啥呢,命是最要紧的。
马六说,你的新床舒服吗?
冯为玉说,床很舒服,但有了命床才能舒服。
马六说,我想我老家的床,猪拱上去都不晃悠。
冯为玉说,你赶紧把李晴照的事情说清楚,回老家去吧。睡在自己家的床上心里踏实。
马六说,我宁可死也不能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保守这个秘密,比睡在自己家床上还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