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到日本来帮我安排去东京的新的生活。
母亲对日本持有什么样的情感我永远也不能理解。
当年的残留孤儿纷纷申请来日本的时候,我也曾催促过母亲。但是母亲说那些陈年旧事是已经愈合的伤口,往事如露如垢。母亲说现在的生活令她十分知足,她不想再扯那些旧的伤口了。日本对于母亲来说也许是空白的,但是母亲记得她的童年。母亲说她的家是一栋很大很大的木屋,院子里有池塘,池塘里有红色的金鱼。母亲说冬天里的记忆是穿着红色的滑雪衣去山上滑雪。
我童年的记忆里,关于秋天是母亲用雪里红、萝卜和白菜做的酱菜。来到日本后,日本所有的食物商店里都买得到类似的酱菜。母亲的记忆早已经被时光修正过,母亲却说记忆这个东西时间愈久就越清晰。母亲的故乡是福井,我对母亲说我带她回去看一看,母亲就是不去。母亲说她的故乡是大连。生活中常常有所遭遇,每每遇到不开心不快乐的事情,我总是第一个想到母亲。我对母亲说十七岁那年去长春读大学,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成为大连的一个过客。我说过客是因为我早已经不会说大连话,我的口音早已经是南腔北调的,而所有发生过的刻骨铭心的故事都发生在不是大连的地方。母亲说我由长春到北京由北京到日本,母亲说我越走离她越远了。
越远就越孤独,越孤独就会变得越坚强。挫折的时候我哭,哭过了我会想起我小时候崇拜得不得了的高尔基说的那句话。穿着破棉袄,挺起胸膛向前走,前面有阳光、沙滩和绿洲……
我在这句话所施予我的怆然而独立的感觉中长大。为了这句话我开始想成为一个作家。我变得勇敢。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一粒生命力极强的种子,无论在哪里都会破土成长。
免不了还是有被痛苦追逐的日子,也相信会有某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当熄掉最后一盏灯,立即会有沉沉的黑暗爬进身体上所有的皱折里,所有模糊的人影和往事又再一次地清晰起来并且会重复着某一种伤害,旧地重归。发生过的故事无终无穷无尽无止境,留在他乡更添出几分意味深长的苍凉和怅惘。但是夜过了就是明天,我不得不在不是故乡的故乡继续生存下来,怆然而独立。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爱母亲很深。和母亲开玩笑时我常一边大笑着一边对母亲说:“我是你的太阳,你的月亮,你手指上的钻石戒指,你脖子上的白金项链。”母亲说:“你比钻石和白金还宝贵呢。你可是妈妈的梦想,妈妈未能实现的梦你都替妈妈实现了。”我突然间会产生太多的歉意。母亲是第一个喂我吃饭的人;母亲是第一个牵着我的手带我上街的人;母亲是第一个为我流泪的人。我从小到大分不清东西南北,至今仍然不识五线谱,看电视时常常不知道新闻报道的是什么意思,动不动就将自己的生活搞得混乱不堪,而我总是可以毫不在意地将所有的乱七八糟交给母亲。母亲是朦胧中的一种抚摸,好像那一次我得了美昵尔眩晕症,我跑遍了所居地区附近的八家医院,胳膊被针扎黑了也无济于事,到了母亲身边,只在母亲的膝盖上睡了一个星期病就好了。有一种穷尽不及的力量在母亲身上,这种力量又牵引着我。如今我常常觉得侯德健的那首“酒干倘卖无”实在不该是写男女恋情的歌: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你,没有你哪有家,没有家哪有我。
这样的一个接着一个的答案给母亲才是最最合适的。母亲是真正的作者,侯德健不过是一个写文字的人。
其实人生有很多大意义和小意义。之于我来说,人生的意义是内心的感觉和感知。我爱母亲,母亲便源源不断地施感觉予我。感觉不尽,人生的意义不尽。东京的新家是我的一个小小的梦想所停留的地方。我将我和翔哥的事都告知了母亲。我在母亲面前流了很多很多的泪水。
母亲说结果只能由一个人扛着,但是痛苦可以由母女分担着扛。但是母亲说她不想为我扛这一次痛苦。母亲对我说人的一辈子和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一个地方与许多个地方没有区别,爱过了与不再爱了也没有什么区别。母亲说人生还有好多未知的选择在等着我。下雨了却忘记带雨伞,雨中急行后患上了感冒。没有雨伞的雨的日子里,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母亲是我随身携带的雨伞,母亲话里的意思我懂。
我流泪的时候,我发现母亲用一种只有母亲才可能有的温柔的目光在看我。母亲的目光使时光倒流了无数无数年,我回到了很多个从前。
怕母亲寂寞,知道母亲喜欢小狗,我特地挑了一只很可爱的小狗。名字叫豆豆,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会跟母亲玩儿。
“我老了。不像以前那么喜欢玩了,我不怕寂寞了,不过有了小狗会更开心。”
母亲说她老了,我还是第一次听。眼泪流了下来。
我说:“现代人都活到一百岁的。照一百岁比,母亲还年轻得很。”
母亲说:“活到一百岁什么的,用不着想象得那么严重。”
母亲来日本的时候也给我买了礼物,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儿的“的的拉拉丝”。小时候在新年夜里不敢放鞭炮,但是那种捏在手里的细线般的“的的拉拉丝”,燃起来后,小小的火花与夜色中生出鞭炮所不可企及的一寸风情,模糊了我童年的所有的慌乱。长大以后,我常从“的的拉拉丝”的一寸风情上获得新的参悟:虽然自己一点儿也不完美,但是被记住的什么却是自己的。
母亲到日本的当天晚上,我就在新房的园子里和母亲一起燃“的的拉拉丝”。微小的泛着苍白颜色的火花,想象中的火药的气味,劈劈啪啪破碎般的闪烁的节奏,母亲的微笑,都带着我的所有的渴望。我觉得翔哥和那个女人所给我的痛苦随着烟花的散去而减轻了消逝了。母亲用她的方法和她的语言将我的空白的心充满了,谢谢母亲。
既然我的母亲不肯去福井,不如带母亲去皇宫。
听说去皇宫,母亲有点儿急不可待。
母亲到底是日本人。
或许与许多日本人一样,在母亲的心里天皇永远是最神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