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风波
市公安局长岳子琪这些天来有些烦。岳子琪像早晨起来撞上了鬼,不顺心的事接二连三地向他姗姗走来。先是住在乡下的母亲死了。母亲死在自己的卧室里,隔壁的黄大妈叫她的时候发现母亲倒毙炕头被可恶的老鼠掏空了双目。岳子琪几次三番地接母亲到城里居住,可老太婆到了城里就嚷着要种菜要喂鸡要在白石板上用棒槌捶衣服,这很教岳子奇闹心。
岳子奇阳台的旮旯里丢弃了一堆腊肉。老太太扒拉开覆盖的废报纸,发现都是清一色的通城猪后屁股。太阳光斜斜地透过封闭阳台的茶色玻璃照进来,腊肉被塞在垃圾箱子里,一如被遗弃的颜色未褪的怨妇。经冬的腊肉散发出幽微的香,殷红殷红的肉质像红扑扑的童子的脸蛋煞是可爱,老太太连叫了几声造孽,慌忙拾掇起来,选上好成色的切下一大块,在清水里浴过再兑了大蒜,莴苣满满地熬了一锅。老太太看锅里的肉被沸腾的水卷起来又按下去,嗅满屋飘散的迷人的香,不觉满意的笑。
老太太正忙碌,忽听有人笃笃地敲门,门敲的很轻很犹豫,时轻时重断断续续地像细雨打着芭蕉。老太太开门,门外立一老叟,单衣赤脚左手缺三个指头。那老者笑眯眯的看着老太太“大姐,有破乱么?”老太太顿生怜悯之心,便把阳台上废旧的报纸送给他。老叟收了报纸掏出毛票一张张数着要付钱,老太太说:“大兄弟,不值什么,拿去吧”。老叟颇感动,两眼眯成一条线抽搐了两下鼻子说:“老姐,煮的啥,腊肉呀?”老太太嫌老叟啰嗦:“嗯,你忙去吧”。那老叟却没要走的意思,将身子向前倾一倾,双目停留在老太太脸上。老太太心里一紧,不知道这糟老头子要干什么是要劫财还是劫色总之总之看来是要图谋不轨,儿子媳妇上班去了,空屋子里只有她老身一人。老叟一旦动手,自己唯有毙命而已。老太太颤巍巍地后退,顺手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你要怎地?”
老叟看了半晌:“老姐姐吔,这年月,住在这机关大院里,你咋还在煮腊肉?莫不是家中犯了事,丈夫或儿子……..关在哪儿了?我这里有半瓶剑兰春,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可瓶口封着,干净呢,送给你吧,看你也是好人呐。”老太太懵了说谁的儿子犯事了呢那咋瞎说呢,老叟说没犯事你咋地煮腊肉住在这地儿还煮腊肉不是犯了事被炒家财产没了还是咋的?老太太明白过来勃然大怒祭起刀子说:“娘那脚,嚼舌根呢,走!”那老叟打了一个寒颤老鼠似地夺门而逃。
夺门而逃的老叟来到楼下歪了脖子往楼上瞅。看西沉的太阳正一层层铺在老太太茶色玻璃上像涂了奶油,看茶色玻璃上空风儿正牵着白云悠闲的散步。老叟拉起板车吱吱丫丫地往外走,车上相依相偎的易拉罐啤酒瓶就叮叮当当地跳舞,老叟就在吱吱丫丫叮叮当当的声音里扯长了喉咙唱歌——
穷吃肉,富吃虾
领导干部吃王八
男想高女想瘦
狗穿衣裳人露肉
城里夜晚人叫鸡
乡下早晨鸡叫人
。。。。。。。
老太太听那老叟鬼似地唱,联想到外出散步听到有人议论儿子,一二三四这事那事,心里又是一紧,下意识地看看那堆腊肉。
那老叟弓了腰从腹腔里继续哼着悠长的曲儿——
破茅屋,红大厦
梁间燕子叫喳喳
画栋朝飞南浦云
天阴雨湿滴答答
勾心斗角阿房宫
白屋顶上覆片瓦
骏马常驮痴汉走
巧妇拙夫同卧塌
莲藕洁身泥里走,
白沙变成黑泥巴
铁窗之下度残生
且到寒斋吃苦茶
布谷声里催麦熟
桃花飞尽著梨花
翘首探问绕梁燕
十年富贵在谁家
这曲儿像被限制了路径,哧溜一声撞在老太太心扉上。老太太再联想到外出散步时听别人议论儿子,五六七八这事那事,心里又是一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翌日,老太太拒绝了儿子的百般挽留,执意要回乡下去。
老太太回到乡下就像被抽了筋。抽了筋的老太太走起路来就显得飘飘忽忽,语言也就模模糊糊神色也就恍恍惚惚。走路飘忽神情恍惚说话模糊的老太太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她把家里那把老算盘撤了,老算盘撤了就散落一地的珠子。老太太拾起散落的珠子一粒粒地用红线穿了就穿成了一串老长老长的佛珠。老太太就捧了珠子一粒粒地摩挲摩挲。
老太太死在自己的床上。隔壁的黄阿婶来喊她一起打猪草的时候发现老太太死了。老太太蜷缩在床的一角,窗外老太太种下的麻杆花儿依旧蓬蓬勃勃地在门前的菜地里伸长了绿色的耳朵,蘸着风雨等着蜜蜂蝴蝶的轻吻,鸡们在笼子里咯咯哒地说着情话,只有老太婆张开空洞洞的双目打量着这个世界。
老太婆撒手人寰,让岳子琪在四十八岁这年成了孤儿。
母亲死后的第二周妻子聂凤娇死了,聂凤娇死于一次抢劫案。
聂凤娇生前是市环保局的副局长。市环保局接到省厅的电话说环城河的水被上游的屠宰场污染了,水里有股尿臊味猪粪味群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局长就把电话打给聂凤娇,说环城河的水被上游的屠宰场污染了,水里有股尿臊味猪粪味群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聂凤娇就在临下班的前15分钟风风火火的跑到二桥下去取水样。
聂凤娇蹲下身子去取水,发现河水清且涟漪,像美女的眼睛。丝丝缕缕的水草在河底随意地招摇,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一只硕大的螃蟹擎着两鳌趔趄着身子追逐另一只身材娇小的蟹,似是在努力地追寻着爱情,“这哪里污染了嘛?”聂凤娇心里嘀咕道。
这时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市自来水厂和屠宰厂的老总老有成见,有人说是二人一起喝酒言不投机结下的梁子有人说是二人在洗脚城不知道为着啥子事差点大打出手,事后又有人说自自来水厂的老总吩咐手下职工用不同的笔记写下内容大同小异的投诉信在不同的时间分别投进本市东西南北城的不同的邮箱里内,投诉信义正辞严的控告屠宰场把猪的粪便倾倒到河里,污染了水源,让全市人民喝有尿骚味的开水吃含有猪粪味的水煮的饭菜是可忍孰不可忍!。。。。。。
聂凤娇顺的眼睛跟着螃蟹游移,见水底飘荡这一只灯笼,她伸出手去打捞,那灯笼却忽然消失了,再细看不是灯笼是西斜的太阳的影子。聂凤娇觉得好笑,自己竟成了捞月亮的猴子呢。中文系毕业的聂凤娇知道猴子捞月亮知道静影沉璧知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知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就是不知道太阳也能躲在水底偷懒,它是走累了么,一如自己的心?
聂凤娇平时总喜欢一个人静立在水边看水中的月影人影鱼影,每每这时聂凤娇就会想起那首经常读过的诗——
天上一个月亮
水里一个月亮
天上的月亮在水里
水里的月亮在天上
低头看水里
抬头看天上
看月亮
思故乡
一个在水里
一个在天上
每每读起这首诗,乡愁就感染着她。聂凤娇就会想起那遥远的小山村两鬓斑白的妈妈,想起读书的弟弟误入传销的侄儿患了精神病的嫂子,想起自己的亲人,于是也想起自己的丈夫岳子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