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一挥间。上元节即将来临。落雁一直盼望这一天。记得,按惯例,这一天晚上,府里的女眷们可以衣着光鲜地去街市上看花灯。第一次,落雁觉得,生活中有期待真好。
上元节对民间的意义,仅次于春节。这一天,亦是沈家每年的吉祥日子。沈府里头老早就开始忙碌,府内和府外,廊上和廊下,必定挂满红艳艳的灯笼。丫环、婆子、小厮,各自都有忙不完的琐事。沈府的灯笼制作得精美别致,跳动的火苗映衬着红通通的外壳,温暖寒露一样冷凉的节气,也温暖闺中女子寂寞的心。
过节了,吃碗汤圆,等于寄予来年美好的祝福。从今以后,一家子就团团圆圆了。过节了,打今起,天气还会更冷,但人们仍旧热情高涨。上街看花灯,大人们总不忘这样叮嘱小孩子:出门要听话,见到长辈要有礼貌,不许抢别人的爆竹,不许哭闹着讨要玩物。规矩定得还挺严的,可,难得一年闹一次花灯,所以,再不愿意也暂时应允了吧。这到了街面上,就如飞出笼门的小鸟,落得自由了。
景元有沈母赐予的金线并蒂莲花香囊,继元有父亲赐予的暖身轻裘披风,供他打猎用。长辈的祝福像一湾清澈的溪流,潺潺地,鲜活地,流进小辈们的心里。
景元那个礼物过于精致,继元那个又过于昂贵,我会从谁那里得到礼物呢?落雁绞着檀香丝帕,暗自猜度着。她知道,自己与哥哥们不一样,想要个什么,自己没资格选择。少女敏感的心,像一株青嫩的含羞草,那样娇羞,只一碰,便以保护为名封闭了自我。
上元节的夜晚还没到来,落雁就已经开始挑选逛花灯的衣服。她最适合穿由苏绣刺成的浮光锦,手感那么细腻,光滑,穿在身上,定然是又艳丽又得体的。她是个清丽脱俗的姑娘,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
教养嬷嬷当日早晨给她房里送来一盆杏花,用脱胎瓷器盛放。最鲜嫩的花骨朵含苞待放,惊醒了少女懵懵懂懂的心事,她让贴身丫鬟碧痕裁剪一段红绸线丝绳,弯弯曲曲地缠绕在褐色的枝干上,再用清晨的露水浇灌。
那刻,她如同天真的孩童,趴在窗台上看着花朵。
日子突然像一个冗长的梦,难以醒来了。这个梦长得难熬,她也做得极辛苦,等得极疲惫。她还终究是孩子心性,在每个节日面前,小小的心就和奔跑的小鹿一样,每分每秒都跳得急切,剧烈。
天色暗了许多,阖府的人聚在一起,那时候,大家比平时都活泼,边吃边说笑,好不容易挨到吃完了晚饭。落雁沉吟了一下,借着几分酒力壮胆,又站起身来,任旁人自顾自地聊天,心里捡着词儿揣度。
“孩儿向老夫人问安,老夫人吉祥!”她依照惯例双膝跪地,然后一板一眼地拜了数拜,清脆响亮地冒出一句,众人一愣。
“瞧这孩子,这是在做什么呢,赶快起来,”沈母乐呵呵地说道,“自家人不必那么拘礼,这样反而生分了,叫外人看笑话。”几个陪房的马上随声附和起来,很快,有人快步走着上前来扶她,有人小声议论。
自家人!落雁的心突然疼痛起来,据说,姨娘的孩子天生命贱,由着人怎么养都行,不过碍于沈老爷的面子,不好多说。原来,偌大的一个沈府里,这么多年来,还是有人把她当成沈家的一分子的!
“好孩子,走近前点来!”沈母笑盈盈地冲她招招手,“看我,是老糊涂了,光顾着他们哥两个,忘了给这妮子彩礼了。”
落雁犹豫了一下,慢慢起身向前几步。娇声燕语地说道:“雁儿得老夫人挂心,已感激不尽,哪里敢想破老夫人的财,讨要彩礼。”
一句话,说得众人莫不赞她好教养。
“大家伙都听听,”沈母拍着膝盖,笑道:“这丫头片子,打小就贴心,这会儿,这张嘴越发成了蜜罐子了。”
梨大嫂子拍拍落雁的肩膀道:“好一张能说会逗的巧嘴呀!怪招人疼。”
落雁微微一笑。看这势头,沈母是一定早备好了给她的彩礼的。沈家人看重体面,是不会让小辈大节日里两手空空的。
待众人稍稍平静下来,沈母又笑了:“雁儿,今天可是大好日子,可不能使小孩子性子,要听你母亲的话。”
落雁一一答应着。可是,为什么要提到母亲呢?母亲从来回避大场面,她好想母亲陪她一起逛花灯。她仍是彬彬有礼,得体以对,可是,一朵愁云顷刻就挂在脸上了。
早知道沈母会这样说,她就不主动站出来了。她是歌妓的孩子呀。祖母不知道吗?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场合提到母亲呢?她并不淘气呀。
她勉强笑着,低下头不再说话。还是慕容家的来打圆场,提尖了声音道:“快看看,三小姐的脸都成苦瓜了,都是老夫人给闹的。“
落雁赶忙挤出一个笑容,急急地辩白:“哪里有啊,雁儿怎敢跟老夫人闹情绪,不过我想到一些伤心事,感慨罢了。“
“可怜的孩子。”沈母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镶金锦缎小盒子,笑着递给她,说:“小小年纪,说什么伤心感慨的,岂有小孩子家学大人的,这么下去,也不怕哪天额头上长皱纹的。不是祖母有意要触你的霉头,不怜惜雁儿,只是,从来百善孝为先,逢节日,早也该去看看母亲。这小玩意儿还是由她出的主意呢,这可是上好的胭脂水粉,你收好,希望我们雁儿呀,越来越漂亮。”
落雁瞪大了眼睛,老大吃惊:“为什么先前没听母亲提过?”
沈母长长叹了一口气,拉过落雁,说:“你这孩子,自己娘亲是什么心性,怎么心里还没个数,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母亲到底是最疼你的,爱你如珠似宝,什么都暗自里为你设想好了,只是嘴上不说出来,又是想到自己的身份,更不愿出来显摆。告诉你,岂不是违背了初衷?反不像她平素所为了。”沈母停顿了一会儿,几乎没给落雁喘息的机会,又说:“这胭脂是采自今天开春的新鲜桃花汁做得,市面上再少见不过了,一会儿你用了便知道了。你好好试试,可不许辜负了你娘的美意。”说完,沈母的手在落雁的手背上拍了两下。
“雁儿知道了,谢谢老夫人。那这彩礼我可只谢老夫人了。晚上还要逛花灯,我这先回屋去梳洗一下。”落雁再次行了个礼,退出众人的视野。
“对了,雁儿。”沈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落雁:“晚些看完你娘再去逛灯。”落雁听到了这样暖心的一句话。刚才的事,她一点也不觉得委屈了。只是,她不知道,此刻,母亲会不会还在念佛,她心里有没有想起我这个女儿?她会为我上妆吗?用新鲜的桃花汁液做成的胭脂上妆。脸会像桃花花瓣一样美艳。
沉思间,她想起,母亲在记忆中曾是最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