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回屋略理了理头发,想了片刻,便素颜出门。候着不久,丫环碧痕指引着四个小厮抬了顶粉顶轻便小轿过来,看到落雁入轿坐稳了,方吩咐起轿。轿子出了沈府,一径往沈家别院方向走。行至西南角偏门,才落轿揭帘子。落雁走进院门,绕过了清凉亭,来到距佛堂几步之远的青石小道上,更迭的石阶清冷着停滞的时间。
佛堂门前大片空地上,有个丫环在扫落叶。姿态懒懒的。扫了一阵,便停下来,靠在扫帚上东张西望。看见了落雁她们,便赶忙弃了扫帚,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来见礼。之后,便推门进去禀报。大约又过了有一会儿时间,出来招呼她们进去。落雁应罢,由碧痕搀着手走进去。
落雁细细看这个佛堂,东南墙面上有千手观音的挂图。光线暗淡,摆设庄重单调,极尽沉闷。非心如止水的人不能忍受。深吸一口气,满胸腔的檀香味,让浮躁的心顷刻便宁静下来。落雁虽不常来这里,却也常听人议论,说母亲是沈府里少见的心静之人。今日细想来,果然觉得此言毫不夸张。
在如此庄严肃穆的厅堂里,落雁不禁突然对母亲敬佩起来。知道母亲醉心佛学,她的眼光停留在供桌上的一本《自在观音灵感经》上,她想,能拴住美人招摇心的,该是趣味无穷的东西。她像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捧起经文,这是怎样艰涩的一本书呀,她什么也看不明白。
不时,有丫环进来添香,一刹,堂内烟雾缭绕。赵氏跪在蒲团上,拨动念珠,一串串流利的经文从她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轻灵如花种,落雁听得懵懵懂懂。还有一段就念完了,赵氏睁开眼睛。起身回头。
落雁一惊,心就要跳出来:“母亲可安好?”
“是雁儿来啦,来,让母亲好好瞧瞧。”赵氏早知道她在旁等候,这会儿,赶上前去拉她的手。
纤纤玉指生得那样美,在沈府里果然称得上一绝,落雁第一次仔细打量自己的母亲,芙蓉如面柳如眉,更兼体态轻盈,行动时带着一丝弱柳扶风的风韵,数遍府里容姿美丽的女子,居然没有一人有这种风流情态。或许,只有西施能比得上她。
丫环又点了几根蜡烛。烛光好温暖。点亮了整个佛堂。在一室烛光摇曳的大屋里,落雁突然有了想拥抱母亲的冲动。
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她想拥抱她,紧紧的。
“我的雁儿好像瘦了,难道他们待你不好吗?”赵氏温柔地用指尖抚摸她的头,心疼地看着她,“哪里,老夫人不知待我有多好呢。”落雁好像受了惊,在赵氏如水的柔情面前,感受久违的母爱,窗外,花满枝丫。
亲人间,本就不需要太多言语。
门内和门外,不过几步之遥,却犹如隔着另一方天地。她想起儿时哭得像失去一件心爱的玩具时,赵氏安抚她的样子,满含着任何时候都不缺少的慈悲,她从来不争不抢,也没有和谁红着脸吵过。
在平安度过婚姻七年之痒的今天,回头看父亲与母亲的结合,落雁突然生出一股由衷的向往。一如未知的前尘。赵氏艳如娇花,父亲爱得如痴如醉,不惜抛弃家庭也要与母亲在一起。爱情,为什么非要受伤后才会圆满。宿命,难舍难拒。这个想法,走马灯一样绕过她头脑里的每个角落。
母亲,就是美的代名词。泛滥成灾,令谁都无处躲藏。
所有的家训家规,全部败给了爱情,如呼啦啦大厦突然倾塌。容颜会老,能够证明爱情的,也只有平淡如水的婚后生活了。
这些,落雁都懂。只是,看到了残酷的现实,每每想起,疼得触目惊心。
那一刻,落雁掏出刚得到的胭脂放到赵氏手里,说:“全府最好的脂粉,除了我,除了出身卑微的我,再没人有。”那一刻,赵氏一愣,欣慰地笑了,母女的眉眼,根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走,我为你上妆。”
赵氏引落雁进了佛堂西面的内室,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梳妆台,却正合赵氏平素低调的做派。落雁对着铜镜坐下,赵氏打开锦盒,凝视着,盒子里是今年新采集的桃花粉末,粉质鲜嫩细腻。
赵氏一面帮落雁扑粉饼,一面道:“我方才还想着你今日会不会来,命丫头备下一壶茶,你一会就来了,巧的很呢。你看这个妆容可还使得?”
瞧着白里透红的脸面,只一眼,落雁便赞叹不已,不愧是讲究仪容的人,给自己上的妆,如此的明艳动人,这会子,可真是羞红了桃花呀。她才刚勾起的伤感一瞬便消失得寻不到踪迹。沈府,又多出来一个美人了。
才美着,冷不防注意到从赵氏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疲惫,眼睛下有大大的黑眼圈,从眼角眼角蔓延到眼眶四周。
“怎么,母亲昨天没休息好吗?”落雁担心地问,但语调平稳得不动声色,“想是诵经太劳累了?”
赵氏勉强笑了笑:“哪里话。只是最近连着几个晚上失眠,一时身体失调,已吃了药,可也要一阵子才见效不是?”说罢,抬手抹过眼帘。
“失眠?”落雁想起听丫环碧痕提过这病,可不太了解,也无法体会人失眠是什么样的感受,凭着一点浅薄的医学知识,一时只能够知道,失眠时,人多半心慌气短,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总之,就是极不舒服,白天也没有常人那么充沛的精力。至于还有什么症状,过阵子要好好请教常给府里人看病的陈大夫。
“母亲,你别着急,我那里有上好的蜜合香,平日晚上一烦闷就点上,觉得心神都定住了,回去叫人给你送来好不好?”落雁转过脸,对着赵氏认真地说:“碧痕心浮气躁时也用它,可是只用一点点,我赏的,不知道能否治疗失眠,怎么讲也得试试吧?”
“难为雁儿挂心了,好,回头我收了便是。不管有用否,就你这心意,为娘的也得领的。”果然是母女情深。赵氏欣慰地笑了。
“是了,母亲,你应该多保重身体才好,女人年龄一大便是容易衰老,真是岁月不饶人哪。”落雁苦笑着,无限感慨地说,还有些凄凉。彼时落雁的目光撞上赵氏的眼,想再说点什么,还是未能说出来,气氛显得有点尴尬。她拢了拢发髻,不无羡慕地寻思:以后要是我们娘俩能像有些母女那般天天腻在一起就好了。
“雁儿,你到我这也有些时候了,该回去了。不然,误了大家看灯的时辰。”赵氏恋恋不舍地催促。
“我才不在乎什么时辰,今天本就是全府出动的日子,连阿猫阿狗都满大街乱逛,老夫人说了,今儿不必拘着家规。”
久不见母亲的落雁说了很多想多留一会儿的理由,在烛火满室的佛堂里,幽幽地,悄无声息地回荡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