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啥时候了?”我听到门外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我说。“我顶得住的,你擦得很舒服,你动手吧,我会让他们听到他们自己的讥笑声的。”
门外的脚步声轻轻地离去了。她把我两臂上的一些主要伤口都用盐水擦洗了一遍。
“睡着等一会儿。”她旋说旋把东西放到掌盘里,“小地方人眼睛大,什么事情都能打进眼睛里。”她走出去了。
我微微地闭着眼睛看着门外的阳光,飘飘忽忽的。她走过去像旱地里的牡丹花在微风中摇——她走过来像花叶快要沉下水面。
她抱着两页蓝乌乌的布纹瓦踏进窑里,紧挨着门的地光溜溜的,窑垴里的地却是一层绒一般的绿锈,仿佛是古旧银器的碎片。她给我递过来两页瓦,没有大声说话,好像是她在自言自语,自己小声地说给自己听:“——这两页瓦,你打碎它。”
我接住瓦瞅着她。刚才她在外面找回瓦来她的额头上布了一层细汗。咔的一声,瓦被我掰成了几小块。她让我把瓦片放到掌盘里,她从中拿出一块。她的手指修长,并且白得像一根刚从土中挖出来的胖葱。她攥住瓦片在伤口的边缘上碾起来,冰凉的气息从外往里渗,瞬间就触到了我的心尖上。
“能顶得住么,”她问道。她的手劲先轻后重,一会儿往左碾,一会儿往右碾,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又在那里。这里和那里都被她用瓦片碾到了,被瓦片碾到的地方出现了青坨儿。
“还烧么,”她说。她换了另一块瓦揉起来。她把用过的瓦放到盘子中,用过的那些瓦片上像涂了一层油。
“我像坐在秋天的热炕上。”
“过不了多大工夫,你会像坐在夏天的大树下的。”
“你看见过日本人的飞机吗?”
“隔上几天能看见一次。”她说。她把手中的瓦片丢到掌盘里。“睡着,别挪动身子。”她背过我从衣襟下面掏出几根白洋火,在掌盘的帮子上划着,掌盘里一大团干棉花轰的一声,棉花还未冒烟就化成了灰。
她轻轻地抓起一点棉花灰放到我的伤口处,用瓦片轻轻地按,敷一次按一次,就像一条蛇冷冰冰地爬一阵动一阵。贴上灰的伤口黑黢黢的。
她收拾过那些东西,她倒着往后走,脚跟触到墙壁她停下了,她拍着手,轻轻地拍一次又拍一次,用眼睛掂量着我。
用作画的人那样的眼光审视着我,她说:“你是一只花斑虎了。”
她的口气和神态都透着兴奋。
“是你降伏了这只虎。”
“是我么?”她说话时显得很高兴。她从墙根又向我走过来,在炕前她站住了。“想不想吃饭?”
她的两只手握住,垂在小腹前。
“想呢!”我说。
她向我点一下头,又向门外喊道:“把饭端过来。”
“来啦,”声音从另一孔窑洞里传进来,是一个老气的男人的声音。
她在那个男人回话的声音里等待着,像打量着门外的阳光。天可能马上要凉下来,清爽的午后,微风吹起她身上的那片色彩,她身上的衣服富丽堂皇的。阳光下一个红颜满面的老头穿着白褂子端了一只黑碗,精干地往来走。他还没有走进窑门,一股清香的味道就先他而入。他老是老了些,但老得很干净。
他跨进窑门,他的眉毛长得很长,腰略微有点往前哈,但那副百折不挠的骨架还很硬朗。到了这个年纪可能只长眉毛不长肉。他瞅了一眼她,目光盯在我的眼睛上不动了。
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最紧急的事情似的,匆忙地将掌盘中的水碗放到炕墙上,端起盘子,转过身去,把盘子里的碎瓦呱里呱嗒倒在墙根,她用一只手提住盘子,用另一只手的掌心抹了几下盘子中的水迹,双手把盘子平放到炕上,从老头肩膀上拿下一块手巾,在盘中展了几次,在她抹掌盘的帮子时,老头将碗和筷子摆进盘子中,从她手中要过手巾,低着头退出去了。
“炝了一点葱花,炝了一点浆水,下了一碗面叶,浪浪的酸酸的喝上一碗。”她说。她双手捧起碗,送到我的面前。
“浆水面既是败火的,又是补亏的,比药铺里抓的退烧药还灵验。”
窑地上的阳光移到她的脚背上,她的脚背高高地鼓起来,像半个葫芦。她的脚又像木匠打线的墨斗子。她空手站在地上一直站不稳,不往左就得往右不往前就得往后,她一直得倒着脚步才能支住身子,只有不停地倒腾脚步她的身子才能平衡。既像将要拔出根的树又像泊在河面上的船。她立在有阳光的地方,阳光就像吹着她停立不稳的风。
狼被刀子分解成两大部分:肉挂在吊罐取走的木橛上,皮子搭在我的肩上。我肩膀上搭着狼皮走出窑门。皮子可以换钱的,我从太阳照不进去的窑洞走到太阳照着的院子里,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鼻孔里就响起了惊人的喷嚏,一而再再而三地响着,那些骆驼客的头从窑门中探出来,面孔黑黑红红的。他们皱着眉头看我,似乎是才发现我的样子。我往店房门口走,我的脚却朝着她的小屋走。小镇街道上塞满了赶集的人。我与她小屋的门口对齐的时候,从车马店的栅栏门里进来了一伙人。他们喧嚣着狼皮的价码并争相往低处比较。他们明着争论是给别人亮耳,是一种宰价的方式。
她从她住的房子里走出来,她突然出现在阳光中,就像羊群中冒出了一只狼。
“你们都死了心吧!”她说,“肉和皮子我都买下了。”
她走到我的身边,从我的肩上取下狼皮,一头提在手里,一头拖在地上。“都是亲里亲戚的,不要在我的锅里捞肉啦。”
她正视着木栅门前的那伙土商人,我的影子搭在她的半肩上。她不停地倒腾着脚步,我的影子在她的身上轻一轻又重一重。
“算了算了,我们是来看打狼英雄的。”一个留着圈脸胡须的男人说,“算了,算了,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他们从栅栏门里往出走,样子上对我表示出一种敬意,眼神里却显示出一种仇视。
“嗖!”我听到了圈脸胡髭男人的这种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待我半蹲半跪倒在地上回过头去,一只腰瘦毛长的杂毛狗从我的身后逃走了。它旋跑旋看,又看圈脸胡髭又看我。
它旋看旋跑旋用舌头舔着嘴巴。它临出门时圈脸胡髭凶狠地跺了一下脚。他的这一脚想把仁义摆在凶恶的前面。
“看婊子儿的这偷吃狗!”她厉声地骂道,“来,在老娘的裤裆里挂一把锁。”
栅栏门快空了。它离栅栏门有四五步远的时候,尾巴朝上一卷,吱的哼叫一声奔走了。
它奔走了,栅栏门就空啦。
血流到了地上。血从偷吃狗咬过的小腿肚上往下流。小腿被狗咬出四个小洞,血汩汩地往出涌,血色有些发黑,我想我的眼睛是发红的。我仿佛发现她眼眶里也是发红的。
狼皮从她的手中迟疑地掉在地上,她的双手在迟疑中举起来,迟迟疑疑的双手渐渐地捧住了她的脸,然后她迈步冲进了她的房间。房门哐地关闭了,门扇上的铁门穗不知情义地生硬地猛敲木板,发出不同寻常的声响。
我的眼睛望着连个雀儿都不往进飞的栅栏门和静如清晨的街道。空了,全空了,全跑空了,——我日你妈!
“杂毛狗!”
骆驼客忙乱起来。他们从后院中牵出骆驼,骆驼争着去舔倒在毛口袋上的盐。驼铃无拘无束地在院子里响着。这是一种行动的序曲。
“红圈镇的人日鬼哩!”骆驼客走过来说,他用善意的目光瞅着我。我想他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他是顺着我被狗咬这件事说起的。“我们给骆驼喂的盐都不敢往后院的槽里倒。”
我的眼睛和嘴巴空得有些呆傻。
“他们盯个空子,从墙上跳过来从槽里就揽走啦!”他神秘地又热情地说着,“我们要离开了,你呢?”
“你们要离开?”我说。我说的时候像大脑是大脑,嘴是嘴,各干着各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我说的或者不是我说的。
“镇上还有些欠下的盐账,我们今日不收了,等从天水折上来再说。”
“你们走了。”我说。我面对着他严肃地说。我脸上的皮肉绷得紧紧的,在他的眼中我可能是做作出来的。
“你也走吧,这样最好。”
“走吧走吧,你们走吧。”
“联手再见了,不过你得十分地小心。”他说。他的目光移向我住的窑洞。我们站在我们住的这一排窑前说话。我们站在窑前似乎说着很早以前的一些话,曾经在什么场合说过。“联手,要分手了,我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些狼肉,那东西可是大补,吃多了倒会生出毛病的。”
我斜了一眼窑门,他顺着我的目光推开窑门进去了。一会儿他顺着我的目光从窑门里出来了。他进去时腰是抽着的,他出来时面孔上挂满了笑容。他提着一条狼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