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着狼腿从我身前走进他们住的那孔窑里,他又从他进去的那个窑里出来。他走向我,从他的怀里掏出一个鸭蛋形的粉盒,塞进我垂着的手里。我的手僵硬着,他咧着嘴笑,又把粉盒装进我的腰包里。他的手轻松地相互搓洗着,说:“联手,我们都是出门人,相互提个醒是有必要的。这个店现在成个是非窝子啦!”
“原来比现在好吗?”我说。我闻着从怀窝里飘出来的一股清爽的香味,口里应说着,却不去理睬他。
“她男人在世的时候,这个店开得很红火,”他见我要张嘴他的嘴就闭上了。
“她男人死啦?”我的嘴闭上他的嘴又要张开了。我张嘴时是打断了他的话,他张嘴我闭嘴时是他又续上了他先说的话。
“她男人叫家门里人戳死之后,这里就乱了家法。”
“乱了家法?”
“联手,我们该上路啦。”
他说。他向我鞠了一躬。他的目光溜到店门外的街上,我从他的头顶瞟过去转到街上的目光出现了那条杂毛狗,它悠闲地往过走,眼睛往院里窥视。骆驼客悄然地溜进了窑里。那只狗却像晒太阳的街油子,背着手那样从店门前晃着身子过去了。
杂毛狗!
惊世的驼铃声响出木桩扎起来的篱笆门,响出土土的街道,镇上就没有什么喧嚣的声音再响起来。车马店里的窑门一个挨着一个关闭着,像一些受虐待的女人面对家法紧闭着的嘴巴一样。南墙上的阳光已转了方向,墙的影子原来是阴在院里的,现在阴到院外去了。北墙的影子从院外越墙而入,阴到院内来了。
我被她揉得浑身旋转。她用布纹瓦在我趴着的小腿上一圈一圈地揉。向左转几圈又向右转几圈,向右转几圈又向左转几圈,手腕上的镯子当啷当啷地击打出旋转的节奏。
已经有一阵工夫了,我们之间除了主动和被动地旋转之外,一切都封闭着:说话、调笑、咒骂等等善良的举动和丑恶的行迹都不曾产生,这些似乎我们从来就不知道一样。窑里逐渐地暗了下来。
窑地上何时站着一个腰围牛皮护裙的老头我都不知道。她的手停止了旋转之后,我才听到了他的出气的声音。
他的腰弯得很低,但他绝不是给我或者她谄媚的。他可能是天生的罗锅矮汉或者是某种失误造成的,他的嘴唇又阔又厚。他一直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我看他时他依然变化不过来那种笑嘻嘻的样子。
“我说,狗的毒比狼的毒更大。”他说,他的声音又粗又莽,好像气管不利索。“狗是吃屎的,啥物儿的毒都长在它的牙上。”他咳嗽起来。他发笑的模样是为了压住咳嗽。他憋了一口气红着脸又说:“人的屎毒最大。”
“现在这世道咬狼的狗少,吃屎的狗多。”竹英说。她说着她像幻想着什么。
他折起牛皮护裙揩流在厚唇上的涎水。“狗是吃人屎长大的。”他说。
我闻到了一种奇异的味道。
“我说,我有个好办法。”他说,他轻松地从围裙下掏出一个老刀牌纸烟盒,递给了她。他说:“竹英儿,你把烟盒里的东西填进狗牙咬下的黑洞里。”
她手中的烟盒掉到了地上。她扔掉手中的烟盒跑到窑门外靠着门框,先是呕吐,接着咒骂老头是个老不死的老东西。烟盒里往外爬动着鞋底一样的白黄色的甲虫,它们头发丝一样的腿蠕动着,就像沿着边缘装了一圈桨的船,正在大海中远航。我从炕上跳起来,她进来了。竹英揉着眼圈走进了窑里。
“你趴下,让老不死的给你填进去吧,”竹英说,她远远地站在门口。“你在哪里捉了这么多的鞋底斑?”
“我说,年轻人,这是一世难得的治狗疮的良药。”他从地上捡起烟盒,把跑在地上的鞋底斑拾起来,就像拾热锅里蹦出的麦粒。“我不跟你竹英开玩笑。”他用两只拳背撑住炕沿,两条短小的腿麻利地落到了炕上。他坐到我的身旁,喘了几口粗气。他脚上穿着的那双钉着牛皮掌的笨重的布鞋伸到我枕头的这一面。如果我在他的脚跟上轻轻地往起一抬,他立即会仰躺下去,两头子将会翘起放不到炕面上的。“我说,狗咬过的肉会被毒死的,经常要往外流坏水,这些土里生出的净物儿会把坏水吸到它们的皮胎里。它们吸了毒它们就死了,你的肉就生了。”他往我的狗疮里边旋边填说。
狗牙钻进去的窟窿里,一圈一圈地往里凉。它们的神经触动着我的神经。
“我说,你的这条鞭子不中用了,”他说。他把鞋底斑填完,扯碎空了的烟盒,在花纸的背面舔上唾液,贴住窟窿。
“就像蜕在洞口上的蛇皮,吓唬吓唬还凑合。我给你纥一条纯牛筋的鞭子。”
“你是个皮匠么?”我说。我闻到的那股奇异的味道似乎可以捉住,它是沾在他身上的硝和皮子的混合味。
“我说,我会做马缰、鞍鞯、合皮绳、纥鞭子——皮行里的活挡不住我这双臭手的。”皮匠说。他喜欢把“我说”说在话的前面,我想他是在人面前为了强调“我”的存在已形成了习惯。
“脚户都喜欢用他做的皮货。”竹英说。她用指甲掐着门板上的木头。
他的双腿抬起来往右一转,他的身子稍往后一仰,双腿就在空里悬着,双手撑住他就从空里跌下去了。他落到地上,他的脑袋朝前戳,他的胸怀又阴沉沉的暗下去了。
竹英在他的肩上扶了一把。
“我说你,年轻人,若不嫌弃的话,我愿意给你纥一条鞭子。”他说。他的喉咙里啧喷地响。他的目光亮炯炯的。
“你知道我的鞭子重几斤吗?”我说。我微微闭上眼睛看着他。
“年轻人,人不可貌相呀。”他说,他的厚大的手在空里一挥,脖子都拧弯了。“你用的鞭梢长一丈三尺,鞭把长七寸,对不对?”他说,皮匠在地上站立着,对着我仰起他那张被皱纹划分成无数个小块的瘪陷的脸,又伸出两只粗糙犹如树根枯槁的手,接着他把护裙撩起来,细细审视他的护裙的裙面。“我知道你就是借生,受苦人指甲缝里的肉。”
他揭起护裙,从下面抽出一根柔软的发黄发亮的细绳头,然后一转一转地从腰问往地上松。竹英走到他的身后,看着他前面从腰问抖落下来的鞭梢在地上软溜溜地垂下去。他的手从护裙下面抽出来,手中攥着带着鞭梢的七寸长的鞭把子。怪异的味道全附在这条鞭子上。
“借生,我还给你做了一打狗皮打梢子,声音又干又灵。”皮匠从他的护裙下面又掏出一把粗如香状的鞭梢。
我下了炕,我的心不再受辱了。夕阳像一个诚恳的朋友,把我们默默地围护起来。我从他的手中接过那条鞭子,在地上一摆动,鞭梢哧溜溜地拉成了一条直线。鞭子做得非常精细、非常讲究,连接鞭把与鞭梢的皮子用铜钉钉着,用牛筋一圈一圈地括住,还嵌了银条。看一看,都觉得顺手。
“鞭把上还刻了花纹。”竹英说。
“那不是花儿,是盘在上面的两条龙。”皮匠说。
“用银条嵌上去的?”我说。
“铜花用了七个麻钱,两条青龙要用了一个半袁大头呢。”皮匠说。
“这么值钱的鞭子我用不起。”我说。这根沉甸甸的鞭子像压在我的心上了。
“我说借生,你别担心我跟你要钱。”皮匠说,“硬给武松递刀杀人,不给大郎牵马拽镫。这根鞭子我给你做的时间长了。”
“我不能白拿你的鞭子呀。”我说。
“我也不会白给你送的。”皮匠说。“我说,这根鞭子换你一角狼肉就行了。治我这种哮喘病它是主要的一味药。有个清廷郎中那一年从这里逃过,给我留下个方子,多少年了,我就是得不到尊贵的狼肉,今日得来全要费你的心啦。”他的面色为难。
“只要能治好你的病,你全都拿去。”她说。
“我用不了这么多,我不是贪图吃肉。”皮匠说,他走到挂着的狼肉旁边,指着一条前腿,他说:“这一角就够了。你们也得吃,吃了有益处。借生吃了可以养伤解毒,竹英吃了可以补气补血。”
“咱们一起吃多省事,我这里做起来更方便。”竹英说。
竹英走到皮匠的身旁。她用手拍打着狼肉。
“那不行,”皮匠说。“我得按方子调配。”
“你会做皮衣吗?”我说。
“皮衣做起来不难。”
“这张狼皮你能做一件女人的披肩吗?”我说。
“给多大的人做呢?”皮匠说。他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她又看着我。“得量个数。”
“按她的身材做够不够?”我说。我的眼睛看着皮匠未看竹英。
“给竹英做么?”皮匠说。他的眼睛看着我也未看竹英。
“我得交店钱。”我说。
“明白啦。”他说,皮匠双手在两腿上拍拍,又说:“给她做一件披肩,一件围脖,穿到俄罗斯去也不会丢咱的人的。”
行为和目的是相似存在的,但不知道我该去的是哪一个方向。我可以拾起那股味道而行,让后夜的月色把我默默地联系到它的一边去。那股味道飘忽,不定在什么地方出现着。生命是在黄昏之后放弃的。它随着一贯的恐惧、欲念和绝望升到月亮上的。因此,我必须一步一步地踏着月色越过墙办我的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