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似乎想通了一件事:圈子已经兜足了。我看它们是头脑发昏,把弧线变成了直线,从圆弧不同位置上的点向中心引伸,交叉换位,从我头顶呼啸而过,尾巴在落下去时向上直立。我握着匕首和鞭子站住未动。我忍耐了它们对我发动的欺辱性的攻击。在它们落地未稳时,我向着我的前方跑出几步,它们迅速地回过身子疯了似的向我扑来,我像一疙瘩臭肉似的,吸引着两只眼睛发红的绿头苍蝇。我突然面朝它们的面站住,就像一块石头突然出现在飞滚的轮子下面,它们像一架马车上的两个轱辘从我的头顶弹了过去,我猛地返身抡圆长鞭劈下去,我右手的那只狼刚一着地,鞭子就落在它的身上了,它嗥叫着去舔尾巴。它尾巴上的皮剥了,它的尾巴成了一根没毛的光秃秃的筋。我挥鞭抡向手左,鞭梢像一颗铁豆在飞行,手左那只狼的那双绿莹莹的眼珠破了一只。像有什么特别的力量,把它的身子抛向空中。抛向空中的狼像快要落到地上的一张狼皮。
我们处在一个三角的位置上相互仇视了片刻。我们中的每一个既是受约束者又是独立的。不是我站住脚或者倒下去就是它们站住脚或者倒下去。我们已经撕开了阴谋禁闭着的面纱,它们和我都想解除混乱扩大秩序。
我的眼前出现的又像是两只狗,夹着尾巴已向我猛扑。
从它们嘴里喷出的唾液溅到我裸着的皮肤上。唾液似乎是我手中的匕首打飞起来的。它们又像猫在一潭水中寻找着死鱼,而亮利的匕首却像一条活鱼飞在水面上,在它们眼前飞舞。不存在的水消失了,我眼前又是两只腾空交叉跳跃的狼。它们在我的头顶过来又过去,过去又过来。
“畜牲,我不是校场上的木马。”我说。我顺着草坡往下滑行。我听着鞭子抽打在它们身上的声音。我可以看到鞭子落在它们的头上爪子上,落在尾巴上,我有时也失手打在影子上,但是我在它们跳或者扑的时候找到了痛快。我脚踏实地,竭力为声音虚构出真正的意义。鞭子坦率地飞舞着。
“刀子还没有血刃呢。”我说。它们完全改换了方式,我进时它们朝后退,我退时它们朝前进。我握匕首的左臂忽然麻木了一下。左臂被秃尾巴狼的前爪抓破了。它们把我的肉当做一种实利去追求,它们突然变成黑暗的恶劣的时间,在我面前流淌。我该变成菩萨手中光明的瓶子,将它们收拾进来。我向左跑鞭子朝右打,我向右跑鞭子朝左打,它们在我的左右不能立足,它们被我赶到我的前方,它们的屁股像头一样,它们像头一样的屁股朝后退,我追着它们的屁股打。
我的鞭子像一根铁条似的抽着它们。我的眼睛里什么都不存在了,惟有它们凶残的样子。
我的鞭子抽在它们的身上,跟着抽在地上,又抽在空中。
鞭子抽在空中鞭梢缠住了那只用一只眼睛放光的狼的后腿,狼从空里跌下来。我未能抽回鞭子,鞭梢被它反咬一口,鞭梢被它死死地咬在口里。我往来拉它往去拉,我握鞭子的臂膀突然松懈了,我的右臂被秃尾巴狼抓破了。鞭子握到了狼的口里。
我丢失了鞭子等于我交出了大炮。我看到了草地上不同的一道颜色,发着黝黑的光。我向黝黑的颜色飞奔,我纵身跃起来,待我落下去的时候,我的脚下是空的,接着我实在了。我跳进了一道淌山洪的旱沟。我跪在旱沟里,两只狼齐头赶来。我举着匕首等待着,刀刃和刀尖朝着狼来的方向。它们向水沟里下跳时又改变了主意,它们被雪亮的刀子逼着从我的头顶往对面的沟沿上跳过去。两只都跳过去了,但是我左侧的那只狼尖锐地叫了一声,一股强烈的腥臭味在空气中扩散。我左手的刀刃逆着它跳动的方向从它的腹部沉重地划开了一道口子,像撕开了它衣服上的纽扣,包在腹中的热气剧烈地喷到我的面孔上,它的肚子烧乎乎地打到我的胳膊上,肠子像一根挂着桶子的井绳,跟着肚子从它的破腹中往外抽。我再没有听到它的叫声,它不停点地往前猛冲。
我站起身子,它躺在草地上不动了。动着的那只仰起头颅长嗥一声,扑到不动的那只身上,用爪子扒出内脏一口一口地往下吞。
我听着呼噜噜撕扯内脏的声音,爬上旱沟,它转动着一只眼球友善地盯了我一眼,像一朵冷冷的火焰的瘢痕在我眼中闪动了一下,被剖腹的是那只伤了尾巴的狼,我轻松地观望着它们的时候,月色一恢,我们空间中的时间复活了。
“滚吧滚吧滚吧。”我说。
眼前的那座山一直尖到天上去。太阳在尖山的后面冉冉地往上升,转动着一只眼珠的狼简短而又尖利地哼了一声,耸了耸发白的毛梢走向太阳。它无所适从地在太阳的光圈上行走,我不能正眼看它一下。
我顺着拉直的肠子走过去,趴在地上的是只毛色发黄的狼,它的心肝已空空的了。我站到它前面时,它的头微微地扬起,嘴巴动了一下,似乎要出一口气。它的眼睛里依然泛着绿光,我用刀子指它的时候,绿光飘走了。它平平静静地趴在地上,用它那双意志坚定的、黄澄澄的眼睛,盯着山谷的入口处,凝视着远方空旷的原野。
“你不是一只恶狼。”我说。我想喝它的血。
“噗”的一声,我栽进车马店的木栅门里,以后的事我不清楚了。待我睁开眼睛,又进入时间,我的胳膊——浑身没有一处能使我轻松的,疼痛迅速地在我的皮肉上漫延起来,开始像个老人在散步,后来像洪水在大地上流淌。
“有人吗?”我说,我对着弧形的窑顶高声喊道。“有人么,水!”
我听着院子里嘈杂的声音,就像麻雀围着一堆糜子。他们围在一起拉闲的口音像兴庆府那一带人的腔调。兴庆府上下的黄河两岸的人说话嗓门都比较高昂。接着就有另外的一种声音出现了,是明显的陇东方言。她的碎脚在骄艳的阳光地里抬起来,迈过门槛踏进窑地。她临进门时又重复出在院子里的应声:“来喽,来喽。”
“水给你端来喽。”她说。听着她说话,看着她走路,我想起了水灵灵的样子。
“张开嘴。”她说。她往我的身边一贴,似乎吹过来了一股带着雨味的太阳风。
我张开嘴,感觉到鼻子的沉重。鼻子向眼窝里仰过去。
我的嘴张着,我的眼睛就得闭着。我张着的嘴巴噙住了茶壶的壶嘴,仿佛小孩吮住了乳头那样——我感觉到我嗍住了小时候的一根手指头。
“慢慢喝。”她说。
“冰糖水可以败火的。”她说。我感觉到凉意往我的四肢散发。我想睁开眼睛,我就得闭上张着的嘴。
我用舌头往外一顶,壶嘴从我的嘴里嗍出去了,壶端在她的手里。她手中端着的是一个空壶,壶里冰凉的水在我的腹腔中灌溉着我烧焦了似的肠胃,我闭住嘴唇,鼻子移了下来,我的眼睛睁开了。我像在一棵牡丹树下歇凉。绿底色的牡丹开在她的裤子上,红底色的牡丹开在她的上衣上。她穿着大花棉布缝制的衣服,就像大朵的牡丹花纹在她的身上。
红牡丹红的耀人哩,
绿牡丹绿的(是)破哩;
她的眼睛不在我的眼睛上。她的眼睛扫着门外,又扫着门里。她说我把镇子里的狗魂领去了。她的眼珠在我的身上转动。从我的脚上往我的头上移动,她的眼睛瞅着我的嘴,她说:“那些怂狗子臭了镇上的一条街。”她又打量着我的眼珠。
“有盐么?”我问道。她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她的头向我点了一下。
“死狼搭在你的胛子上,你从镇的北面走进来的,那些平日里凶得没样的狗,不是趴住门槛哼哼唧唧就是钻在人的裤裆里支支吾吾。”
“有开水么?”
她的目光亮了一下,乌黑的眼珠转动着,她吐了一下舌头。她用手背捂住嘴,她的红润的手背似乎也会微笑。她离开炕头向外走去。
花儿走动了。她穿着花布的衣服从阴着的窑地上抬起脚,跷过门槛踏进阳着的院子。我将目光注在用黑裹腿缠着的她的脚脖上。用黑布束着的脚脖像花根一样,紧紧巴巴地插在那双小了又小的鞋子里,她身上宽宽大大的花布衣服迎风飘摆,像一棵移动的鲜牡丹。脚背上鲜白的袜子像从土里割出的另一截花根,白生生地装进尖尖的红鞋子里,脚背顶起鞋帮高高地隆起,三寸小鞋包住的小脚,噔噔噔地敲打着院子。敲着院子的小脚噔噔噔地往前绕。
她出去时似乎用眼睛撕开了我的伤口,一半像夹在她的眼睛里跟着她走,还有一半像拴在我的心头躺在炕上不动,疼痛从中问往里钻。
院子里的他们叽咕着她的话,并且嘿嘿地发笑。她先用掌盘端来一碗水一碟青盐,后又提来一吊罐水,手里捏了一团棉花。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她在我躺着的炕边上坐下来。
“你去吧,”我说。我从炕上欠起身子。
“不要我帮忙么?”她说。她迟疑地看着我。
“等一会儿,我叫你。”
“这不是往车里套牛呢,怕啥。”
“车走了牛在呢。”
“狼来了狗才跑哩。”
“我怕吓出你的眼泪。”
“也好。”
她噔噔噔地去了,顺手带上了窑门,窑地上一小块阳光也出去了。
衣服和肉是被血纥在一起的,衣服从肉上往下撕就像用针往肉上一针一针地缝。我瞧着衣服和肉,我的脸肯定是灰色的。暗红色的血液慢慢地浸润着衣服,并从结了痂的血疤上裂出口子往外涌动。我说:“这样做是不妥的。”
“得用水洗。”我说。我拖着身子下到地上,眩晕开始重复。
我扶住炕沿像支撑着快要倒下来的墙。我摸摸索索地捉住水罐,就像一块石头拽着我往井里掉。当我举着吊罐挂到墙上的木橛上,好像将一个懒惰的人抽到了房梁上。我抱它的时候它不肯动,我把它挂到橛上它却动个不停。“仿佛它——或者我——非常憎恶的倒不是动本身,而是启动与停止。”从启动达到停止,有时是一个短暂的过程,有时却很长。过程中的一切都显示它动时的得意样子。吊罐在木橛上摆动。我拔开塞住淋水孔的木塞,吊罐中的水浇到我的伤处,像钝刀在皮肉中宰,随牙齿从我的口中龇出来又回进去,伤口就麻木了。
水在流到我头顶之前水是清白的。水流到我的脚跟之后水成了混浊的。我身上漫溢着血和水。血水从我脚下的石板上的一个小窟窿流下去。水流下去,气冒上来,带有铁锈味道的血腥味儿在窑中飘散。我就像站在死亡的门口,生命承受着最后的折磨,悠着最后的一口虚膨膨的气息。
温热的水又像一把极锋极锐的剪刀,冲化了粘住衣服和皮肉的血浆,就像铰开了缝合的针脚,既没有伤着衣服也没伤着皮肉。衣服从我的身上脱下来了,像剥掉了长在肉上的另一层皮,我的五官开始恢复原状。
现在水流在我身上,基本上没有什么恐怖的颜色从小窟窿里钻进去。
我看见了盘挂在窑壁另一个木橛上的我的鞭子,它似一条毒蛇那样盘卧着。
“我顶住了。”我说,“这只不过是流了一点表皮的血。”比不流血还疼痛的事情也常常发生,有时是不经意用手抚摸到的最后一件东西。
我用羊肚手巾擦干身子,穿上湿漉漉的裤子,光着上身小心翼翼地爬上了炕。我感到了一种尚未出现过的轻松,嗓子也爽快了许多,我高声喊道:“来人!”
我的声音从来也没这么快活过。
院子里从那头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从她的那一头往我的这一头响,她迈着颠颠颠的步子,噔噔噔地来了。她的手搭在窑门上,门扇轻轻地往里转,窑地上那块小阳光又被转了进来。
她像开放在阳光中的花儿一一她的芬芳气息扑进了我的鼻子一一牡丹花儿在炕边上开放——她坐在炕边上。她认为很有必要看我一遍,她的眼光实实在在地从我湿着的裤子看到我湿着的头,又折下来停在我光着的上身。她说:“胳膊上裂开的伤口,就像哭着要吃奶的嘴。”
“是娃娃的嘴吧,”我说,她抿住自己的嘴从炕墙上端过掌盘,我的身子挪到炕边上去。“你把盐水和棉花都给我。”她把掌盘放到我的身边。
“自己洗不方便,”她说,她把盐放到晾凉的开水碗里,用左手端着水碗右手捏着一团棉花。“我给你洗,你才觉不到烦躁。”她把棉花蘸进水里。
“你的手上驾着云么?”
“女人的手总是甜蜜蜜的巧手。”
“是蜜蜂的嘴么?”
“把你的脸转到那边去。”
棉花上的水珠滴到碗口里。
“我看看。”
“你看看我的胆量就变小了。”
“不会的,胆量是一种深深的交情,我看着,你的手就不会对你说谎。”
“那你往炕边上再靠一点。”
我的身子又往炕边上移。我停止了挪动。她把棉花重新在水碗里蘸了一次,水从提起的棉花上往碗里淋,水在碗里发出响声。沾着盐水的棉花擦到发紫的伤口上,我的心怦怦地乱跳,水珠在伤口上滚动,湿淋淋而又坚实的棉花松垂在一伤处,周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血味。她端详我的面孔,我说:“洗吧,孩子的口找着母亲的乳头了。”
“疼么?”她说。她迟缓地换腾着地方。
“孩子很听话,他不会在妈妈的乳头上留下牙印的。”
我说。我听着伤口上一片空白的潺潺的水声。
我瞧着她那双菩萨般的眼睛接着一切神采从她的这双眼睛里出现了。
“最好能有一片鼓皮蒙在眼睛上。”她说。棉花上的水淋干了,伤口里坏死的残血沾染到上面,就像一团枯萎了的菊花捏在她的手中。她把棉花从伤口上取走,接着放到碗里,血迹在水中化开。我想从水里面看清我自己的脸,那张脸是不是让人感到骨头都翻到皮肉外面来了? 脸上的表情既是听天由命的,又带有小孩子失望时的惊愕神情吗?
“你怕我的眼泪,对么?”
“伤口很深。”她把棉花上的大水挤去,用指甲掐住几丝泡刺刺的棉花丝提起那团棉花又敷到另一块伤处。她的两根手指头插进水碗里,插在水中的手指突然打个弯,向外折射,像折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