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她就是循着这种失落,才有了对于萧郡越来越强烈的期待,她期待能更快遇见他,她期待和这个长发飘飘的同行打一声招呼、交换电话,然后她期待他们有一次周末约会。
“桃儿,你算过没有,我们已经度过多少个周末了?”这会儿雨渐渐大了,萧郡一边拨快了雨刮器,一边问陶莕媛。
“不算,过一天是一天,干吗想那么多!”陶莕媛一直拿这样的话来回萧郡这一类问题。
“我说杏儿,你这算是意志坚定呢,还是看破红尘了?”萧郡叫陶莕媛,总是一忽儿桃儿一忽儿杏儿,“你就一直没变过,什么时候跟你讨论,你一准这些话。”
“有什么不好吗?”陶莕媛半躺在副驾驶上,已经戴上了眼罩。
“那咱们一直这样下去?”
“你说呢?”
“这——不好吧,”萧郡试探着说,“咱们这算什么关系?”
“你觉得咱们这种关系不好?”
“这个……”
“你说啊。”
“我要说这种关系不好,你会怎样?”
“停车,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萧郡转过头看了一眼陶莕媛,一脸无奈地说:“那我觉得现在这样是最好的。”
陶莕媛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没有接他的话,却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放在他腿上。
西山里面,已经不大有乡村的气息了。进山公路早就修成了旅游专线,夹路两边的农家酒店、饭庄,从山腰一直绵延到了山顶。
陶莕媛一直很喜欢散落在山顶那一片开阔地上的农家小院。今天他们一上来,径直去预订的院子停了车,又去房间加了外套,就出门了。
西山是一条自北往南纵向绵延的山脉,贴着西山西麓是那条一年四季都泛着碧绿的青龙江,西山以东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城市了。
萧郡他们步行到了山顶崖边的一座亭子内,这时候雨刚刚停住,从亭子的位置往山两边看,西边青龙江上还氤氲着雾气,东边城市上空已经扯开了亮光,把个雨后的城市出落得清清爽爽。
“我的茶楼在那里,你看到了吗?”陶莕媛坐在栏椅上,兴奋地指向城市的方向。
“看到了,全城都矗着高楼,就剩青湖公园那一片还有点儿老城区的样子。”萧郡双手插在裤兜,挺拔地立在亭子边上。
“是啊,也就那一片保护下来了,”陶莕媛一低眉,就生出感慨来,“一座城全被高楼挤满了,真像森林一样,住里面多闷得慌。”
“除了高楼,那里面还挤着欲望、金钱、资本、权力、诱惑、善恶,”萧郡伸出一只手,朝向城市的上空划拉一圈,“可是人这种动物就怪了,你看,每天有多少人往城市里挤啊,也没见把谁给闷死了。
“萧郡,你在这座城里待了四五年吧,你闷吗?”陶莕媛望着萧郡的脸问。萧郡是南方人,从北方一所大学毕业后来到这里工作。
“我不闷,这儿有我喜欢的工作,还有我喜欢的人。”萧郡拧过头来看着陶莕媛。
“反倒是我一阵一阵地觉得闷,”陶莕媛避开了萧郡的眼睛,把脸转到一边去了,想了想又说,“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我很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看起来什么压力也没有。”
“光喜欢工作不行,你得像我一样,有自己喜欢的人。”萧郡逮着话就和陶莕媛开了句玩笑。
“去,咱俩之间,一定是我喜欢你多一点儿,也更深刻一点儿,”陶莕媛不大习惯这样面对面说话,她起身走到萧郡身后,从后面抱着他,头靠在他背上,继续说,“哪儿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只要女人长得漂亮,没有你们不喜欢的。”
陶莕媛故意拿这样的口气说话,其实她比萧郡还小。萧郡抓住陶莕媛环在腰间的手,笑她,“桃儿啊,你这话听着像进了更年期。”
陶莕媛没再接话,萧郡这会儿还看着下面的城市,注意力却转到义田新区那一片去了。
义田新区是从原先的西山区义田镇升格而来,现在是市上规格最高的经济技术开发区,受市里直管。尤其最近这些年,新区建设步子迈得快,辖区地盘上动辄四五十层的高楼就像雨后春笋一样成片成片地长出来。
萧郡在一片高楼中,找到了金控大厦工地的位置。
“杏儿,前两天,就在那一片工地上,挖出来一颗佛头,样子好吓人。”萧郡说。
“知道啊,就是我干爸的工地,他还觉得挖出这样的东西不吉利呢。对了,他想让我跟你说一声,叫你们别追着报道了。”陶莕媛立着脚尖,把头趴在萧郡的左肩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下看。
陶莕媛的父亲早死,后来认的干爸就是吕孟庄。萧郡知道这一层关系,因此开玩笑说:“怎么我又踩到你干爸的地界上去了?”
“嗯,金控大厦盖起来就是市里最高的楼了,好像有七八十层呢。”
萧郡听了直摇头:“你干爸一天到晚盖楼盖楼,盖这么多楼干吗呀?”
“他呀,他盖金控大厦是响应市上的号召,现在政府要搞金融改革试点,特批他成立了金融控股公司,叫他把手底下的信托公司、担保公司、银行,还有他的小额贷款公司统统整合到金控公司中去。这幢楼盖好以后,他金控公司旗下的金融企业全部都要搬进去办公,所以才叫金控大厦呢。”
“你干爸不是做地产吗,怎么又搞开金融了?”萧郡望着义田新区一片一片的高楼,随口问了一句。
“谁知道。”陶莕媛幽幽地说。
萧郡望了一会儿,想起文研所刘功说过,义田新区那片地方在水库溃坝后淹掉过,因此就新提一个话头出来:“对了,义田那一片地方,现在繁华,你能想象它十多年前是什么样子?”
陶莕媛半天没搭话茬。萧郡本来还想说溃坝这一段旧事的,许是已经觉察陶莕媛对这些话题全无兴趣,遂收了口。
四
萧郡正在报社附近一家粤式餐厅吃早餐,隔着落地的玻璃窗,远远望见魏小天走过来了。他本是无意间瞄到一眼,却生生觉得魏小天身上哪儿不对劲似的。
萧郡定定地看着魏小天走路的样子。蓦地一下,前两天在金控大厦工地的情景跳了出来,当时魏小天也是这样面朝他走过来,那会儿他就觉出了异样。
说来魏小天是个喜庆人,就是大冬天往雪地里一坐,浑身上下也要冒三尺热气的那一种。可自打上回被佛头吓过,他这层气息就黯淡下去了,萧郡现在看着他,走路还是那副架势,抬脚甩手却像是丢了魂魄似的。
魏小天并不察觉自己身上这点儿变化,他推开餐厅旋转门进来,一眼看见了萧郡,依旧像往常那样挤眉弄眼,又隔着中间几桌的人喊叫,等着啊,我这儿有重要情况跟你汇报。
魏小天一口气到餐台上拿了七八样早点,冒冒地堆了一盘子,小心翼翼地和着一碗粥端过来。萧郡看着他走路都费劲,忍不住想笑,一时就忘了刚才的事。
“你这样的多来几个,人家这店非垮不可。”萧郡看魏小天坐下了,拿他开玩笑。
“垮不了,还有你这样的斯文人么,你少吃一份,我多吃一份,刚好扯平。”魏小天边说边俯下身来呼呼喝粥。
一连喝下几口,他才重又坐正。萧郡问他要汇报什么情况,拣要紧的说吧,结果魏小天告诉他,就是那颗佛头的事情。
“你还在跟那个破玩意儿。”萧郡这会儿吃完了饭,已经顺着高脚转椅趔开了餐桌,只一只手伸出来握住桌上的半杯冰水,一听魏小天说是佛头的事,他便起身要走。
“去去去,你倒是坐下,听我说明白了,”魏小天了解萧郡对佛头兴趣不大,就装腔作势伸手碰了碰萧郡的杯子,压低了声音说,“这东西是有来头的。”
“来头?文研所都鉴定了,还能有什么来头?”萧郡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文物贩子啊你,怎么那么俗呢,别看它不是文物,这佛头的身世要挖出来,它比文物厉害。”
“身世?一个破玩意儿有什么身世不身世的。”萧郡说。
魏小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怎么现在跟你说话有隔行如隔山的感觉呀,它是有门有派的东西。”
“武当还是峨眉呢?”萧郡呵呵笑道。
“西——山——画——派。”魏小天见半天抓不住萧郡的心,干脆扔句干瘪瘪的话出来,然后定定地看着他,不再说下文。
“得了吧,说,什么西山画派?”
“一个失传的本土画派。”魏小天又冒一句,又没了下文。
“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萧郡拿住杯子的手一松,作势要走。
魏小天这才哈哈笑起来,“急了吧急了吧,听哥哥跟你讲。”
原来,自打魏小天见过佛头后,心里念念的一时半会儿放不下来。他没事又在电脑上调出佛头照片仔仔细细地瞧,越瞧,就越觉得佛头造像里面有文章。
魏小天从美院毕业,还选修过一年雕塑,他明白,自己生的这点儿“灵感”不是完全没有来由,只不过一时半会儿没找出造像里面那条线索而已。
魏小天后来就想到他在美院时的雕塑老师王海夷。王海夷是雕塑界的大家,看雕塑的眼光一向独到得很,他从美院雕塑系主任位子上退休后,又被学院返聘回去搞教学。所以,前两天,魏小天约到王海夷后,就专门包了一沓佛头照片前去讨教。
王海夷是在乱七八糟的雕塑教室里见的魏小天。他一边听魏小天讲了事情的前前后后,一边把十几张佛头照片铺开来,摆在升降雕塑台上。
“你咋一个劲儿在说奇怪,你到底要问啥?”王海夷听魏小天越说越玄乎,不大高兴,就打断了他的话。
“问啥?”魏小天经这一打断,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王海夷一脸的大胡子,瞪着一双鱼泡眼看魏小天失魂落魄的样子,那样子真像钟馗捉鬼的架势:“你中邪了吧,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你自己都不知道问啥,跑来干什么?”
王海夷说完,挑出一张照片拿在手上,然后问魏小天:“给我背一下艺术原理。”
“艺术原理?”魏小天以为自己听错了,定睛一看,王海夷正望着他,在等他的下文,就只好交底,“想不起来了,老师。”
王海夷气得闭上了眼睛。他是个老学究,对这种出了社会遇到问题才来找老师回炉的学生,他也有心给补一课。
“艺术,它是以形象来反映社会现实,传达人类情感,但又比客观现实更有典型性的社会意识形态。”
王海夷一字一顿背了一段艺术原理,背完这段拗口的定义,他才睁开眼来。
魏小天见老师睁眼了,赶紧问:“啥意思啊?老师。”
王海夷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他把手里的照片举起来,然后像教小学生看图识字一样,问魏小天:“这个佛头是一件雕塑作品?”
“对。
“那它的艺术形象是什么?”
“形象?还是佛头啊。”
“对,就是这颗佛头,”王海夷顺手抓起一本书挡住照片上佛脸的鼻子和眼睛,只露眉毛在外面,“看它的眉毛,在眉心处交成一道叉,想想这是什么艺术形象。”
然后,他又挡住佛头左边的眼睛,问:“你看它右边这颗眼睛,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魏小天定睛一看,说:“在笑啊。”
王海夷再蒙住右边的眼睛,问魏小天:“你再看它的左眼呢?”
魏小天凑近去看,看到佛头的左眼时,吓了一跳,“好像在哭啊。”
王海夷不慌不忙,他再把佛头鼻子以上的部分全部遮住,说:“你见过有嘴巴没下巴的脸吗?”
魏小天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听到这会儿,他总算慢慢开窍了:“老师,这是一门艺术啊?”
王海夷看他的思路慢慢接上了,遂接过他的话说:“我问你,这一类的艺术形象,通常要传递什么样的情感呢?”
“情感?我就觉得,它妖风邪气,看了害怕。”魏小天痴愣愣地说。
王海夷连连摆手,然后扳着手指一个一个弯下去又伸开来,“是妖邪、邪恶、恐惧、神秘、魅惑、陌生、不祥,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王海夷一口气说完,定了定神,才又道:“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欧艺术中,就出现了象征派、纳比派、颓废派、分离派,等等。这些流派中有相当一批艺术家,在他们的艺术作品中,就是要肆意表现神秘、魅惑、陌生、不祥。这就和佛头一样,它们在艺术表现上是同一个路数。”
王海夷把一番道理讲得深入浅出,魏小天才一下祛了身上的邪似的,精神头儿又蹿上来,他问:“那这佛头值点儿钱喽?”
王海夷听得莫名其妙:“怎么一下又说到钱上去了?”
“老师,我想起来,前不久,爱德华·蒙克那幅《呐喊》在纽约拍出了一个多亿美元,他不就是象征派吗?”
王海夷气得又一次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来,把手头照片放下,然后猫腰在身边一张桌子的抽屉里翻,几下就翻出一张教学备用的《呐喊》来。
王海夷把《呐喊》别在黑板上,用手卡着画中那个鬼魂样的人:“听啊,蒙克曾经谈起《呐喊》的创作心得时,原话是这样说的:‘我和朋友一起去散步,太阳快要落山时,突然间,天空变得血一样的红,一阵忧伤涌上心头,深蓝色的海湾和城市,是血与火的空间。朋友相继前行,我独自站在那里,突然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怖和战栗,大自然中仿佛传来一声震撼宇宙的呐喊。”
王海夷背完这一段,见魏小天反应不大,继续说:“为什么《呐喊》取得了无与伦比的艺术成就,那是因为它表现出了世纪末人类心底极端的孤独和苦闷,那种在无垠宇宙面前,人类巨大的恐惧、挫败、绝望。”
魏小天开始点头,好像听得一知半解了。这时,王海夷把佛头照片别在《呐喊》旁边,然后问:“那么这颗佛头呢,它能表现那么宏阔、深刻的主题?比如,对于人类未来不确定性的忧虑?对于宇宙未知空间的极大恐惧?对于政治、战争的焦虑,对于种族矛盾、国家冲突的困惑?有吗,有没有?”
王海夷胖胖的拳头敲在佛头照片上,发出“咚咚”的响声。魏小天连声答应,没有没有。
“这就对了,同样是表达邪恶、魅惑、神秘或者不祥,你得看它表达在哪个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