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物件?”魏小天语气中透着惊讶,他是美术学院科班出身,又是选修过雕塑的,所以他看这个佛头,总觉得佛脸造像上藏着啥古怪,“光看佛头那张脸,你不觉得它里面有文章?”
刘功只当他是个孩子,笑笑地拖长了声音跟他解释,文研所只关心是不是文物,没有文物价值的东西,专家们就懒得去深究它有什么文章了。
魏小天听了这话,觉得失望,又诺诺地挂了电话。
刘功跟魏小天说完话,紧接着又给武传风打了一通电话,也把鉴定结论跟他复述了一遍。
刘功原想,武传风多半也是冲着文物才特意追到文研所来,没想到他跟武传风报告了鉴定结论后,武传风依旧问他,能不能让他亲眼看一看佛头。
刘功连忙又说客套话,不用你老人家动步啊,我这就把佛头送你学校去。武传风一把年纪,说话做事却不来半点儿拖泥带水,他让刘功在文研所等着,他这就过来找他。
想着武老马上要来,反正是一回应酬,不如顺便把媒体这边一次打发了,因此刘功一边吩咐手底下人去实验室取佛头来,一边又给魏小天打了电话,意思是可以给他一份正式报告,若是要,赶紧过来取。
这样,这天下午,魏小天、萧郡和武传风三个人,就在刘功的办公室碰了面。
佛头就摆在刘功办公室茶几上。武传风随身带了一把卡尺,他又重新把佛头的尺寸量了一遍。
魏小天坐在武传风对面,看着他忙乎,中间他问,武老呀,你是不是知道这颗佛头有什么来历。武传风边往纸上记数据,边说不知道,表情冷冷的。
萧郡坐在刘功办公桌前面,漫不经心地翻那份鉴定报告。之前,他听说鉴定结果不是文物,本是不想来的,经不住魏小天一个劲儿地催,最后还是过来了。
报告就两页纸,内容做得粗糙,当中最主要一项,就是鉴定佛头材质,结论说,佛头通身用的是金铜合金。在这一栏鉴定说明中,还粘贴了一张手写的夹页资料,是文研所特邀的一位化学教授给这种金铜合金做的背景资料。
萧郡瞅了一眼,大致说,这种金铜合金并不含金,而是古法炼金附带产生的铜杂质。因为这种铜杂质在工业、生活中都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也不常见,但它又有接近黄金的高密度,其外表经过特殊方法打磨,更有黄金一样的成色,因此过去不乏江湖术士拿这种材料做成雕塑、摆件,专事坑蒙拐骗。
只看到这里,萧郡心里已有八九分明白,大概这个佛头就是过去江湖上行骗的一件道具罢了。
他坐不住,几番想拉魏小天走,奈何魏小天蹾在椅子上起劲儿地看武传风量佛头,他不便去拉扯他。
这天,一直等武传风量完佛头,萧郡和魏小天两人才拿了鉴定报告起身离开文研所。
路上,魏小天不时又提起佛头来。萧郡嫌他哕里哕唆耽误了时间,懒得接他的话,魏小天就一个人嘟嘟嚷嚷,还非说,这颗佛头哪能像文研所说的那么简单。
萧郡的兴趣已经不在佛头上了。当初他第一次看见佛头,心里还起过一阵波澜,但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这样的人身上终是扎不住根,尤其现在知道了鉴定结论,他压根儿就不会像魏小天那样,把心思朝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搅和。
真要说生疑心,倒是武传风这个人让萧郡犯了一阵疑惑。堂堂一个院士,一大把年纪,干吗几次三番跑来看一颗佛头。再说鉴定结论都有了,他还拿着卡尺比来画去地测量,难不成这里面有啥名堂,值得一个院士去寻摸究竟?
不过,现在在车上,萧郡不愿意拿这些疑问跟魏小天掰扯。他生怕这些问题一下把魏小天点醒了,那这个话篓子可就越见收不住。
三
萧郡回到办公室已届下班时间。他连饭也没来得及吃,就赶着打开电脑处理几件工作。这时候,陶莕媛打来电话。萧郡一接起电话就想起来,又到周末了。
陶莕媛是来约他的,说周末这两天下雨,又快要立秋了,不如趁着气温会稍微降下去一点儿,一起到西山里面的乡村转一转。萧郡就连声答应,好啊好啊。
第二天,萧郡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户外的行头,又出门在快餐店拿了两份早餐,就打车去了陶莕媛家的茶楼。
陶莕媛家的茶楼在青湖公园东门外。这一片地方,有几条古旧巷子横七竖八交织在一起,俱是大条石铺成的街面,街两边的房子也都高不过两层三层。
旧时这里多是酒肆、茶馆扎堆的处所,现在被政府保护下来开发成文化街区,靠闹市一边挨挨挤挤全都开成了酒吧、咖啡馆,往巷子深处去,才是一座一座的庄园茶楼。
陶莕媛家的茶楼就隐在一片楠竹林背后,是一座两层楼的独院,青砖灰瓦,放在这片街区上并不十分起眼。
茶楼有一个古朴的名号,叫“萄荇苑”。“萄荇苑”几个字也做成了古色古香的匾额,就像过去山门口挂的字号牌匾那样,高高悬挂在茶楼的门头上。
萧郡听陶莕媛说起过,这个名号就取自她名字的谐音。
可能昨晚打烊太晚,这会儿大清早的,“萄荇苑”也不关门。萧郡提着早餐,进门后,绕过一道白石照壁,穿过院子中间的天井,径直上二楼去了陶莕媛的房间。
他一边叫着桃儿桃儿,一边推开房门。才要抬脚进去,一身睡衣的陶莕媛慌里慌张从床上爬起来,鞋都顾不得穿,冲过来把门顶了回去。
“等一下,等一下,等我收拾一下再出来见你。”陶莕媛隔着门在里面边笑边喊叫。
萧郡晓得她有这个习惯,她这多半是在电视台做节目主持人落下的毛病,好像每次都要把自己打整得规规整整,才好跟人见面似的,就连见他也不例外。
他听见陶莕媛在房间里面窸窸窣窣忙个不停,估计刚才她是在睡梦中被惊醒过来,这会儿连整理床铺到洗漱完毕,再在镜子前面把她那一头秀发梳到满意为止,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萧郡索性沿着二楼的雕花走廊转了半圈,顺手把早餐放在廊道边一张小茶几上。走到那只吊挂的鸟笼子跟前,里面的八哥耸着一对翅膀跟他打招呼:“早上好,早上好。”
萧郡停下来逗了一阵八哥,之后便倚着旁边一根廊柱,稍微俯下身去,像以往那样闲看着院落四下。
“萄荇苑”里外都不张扬,里面稍有些惹眼的,是天井上铺的一块墨玉地板,地板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镌刻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略略衬出几分神秘感。
天井东厢是煮茶配餐的房间,西厢是高出天井一尺有余的一座地台。地台取名“观塘”,总有十米见方,一袭透明无色的钢化玻璃铺成,玻璃下面是蜿蜒的溪流,溪流中或有假山突起,上面青苔、虎耳草结成了一片翠绿。
“观塘”之内摆了五套桌椅,全是花梨木料。据市里面这个圈子的人传,这些花梨木桌椅是“萄荇苑”茶楼镇店的家具,每一张桌子的价格,少说都在百万以上。另外,一楼二楼还有大大小小十来间雅间静室,桌椅、摆件也都是上乘家具。
正因为有这些家底,“萄荇苑”光派往大厅的一壶茶都在八千元起价,雅间里又配有一套茶艺表演,动辄数万元之谱。所以,大凡市里面到“萄荇苑”喝茶的客人,即便不是高官显贵,也定是名流贤达。
天井正对大门方向还造了一座白石照壁,照壁就更简陋,形制方方正正,通身既不刻字又无雕饰,就像一块立起来的火柴盒那样。
这会儿天上已经落起雨来,萧郡看见雨先是一点儿一点儿打在照壁上,慢慢就一小片一小片地湿润开来,随之白石头上就渗出一层层晶莹剔透的翠绿。
萧郡盯着照壁发呆,直到陶莕媛从后面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眼前的陶莕媛穿了一件浅灰的贴身背心,一条卡其色低腰裤,因为头发绾起来松松地束在脑后,她那条曲线便从脸庞、脖子一直蜿蜒到腰、腹,又经过修长的腿,最后收在她那双瘦削的脚上。
萧郡背靠着廊柱,没有动步的意思。他定定地看着陶莕媛,就像欣赏一件婉约的江南水乡素描,眼神流溢着爱慕和相思。
陶莕媛杏儿样的唇,不经意地弹开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伸手去拉萧郡的手,然后牵着他,带他去了房间里面。
在萧郡印象中,好像从第一次开始,他俩就是这样:在周末的早晨,在这样差不多的情境中,在陶莕媛的房间里面,回身把刚刚铺好的床蹂躏得一片凌乱。
去西山要从青湖公园横穿过城市的主干道,然后绕道西三环。
萧郡开陶莕媛的越野,因为这次打算在西山上住一晚,他们就往车里面装了些罐头、水果。
经过三环一段高架桥,雨已经淅淅沥沥下成了气候,车窗外面,笼罩在早晨雨雾中的城市,越发地显得缥缈而遥远。
萧郡打趣说,我怎么觉得,外面的雨下得和咱俩的关系一样。你说它近吧,偏偏它又很远;你说雨远吧,可它好像就落在你的头上、身上。
“是吗?那你觉得今天的雨好看吗?”陶莕媛歪过头来问萧郡。
萧郡继续捎带上话说,好看是好看,可惜觉不到真实呢。
“好看就行了,还要真实干吗呢,万一真实了却又不好看?”陶莕媛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对了,萧郡,问你一个问题,如果真实和好看只能二选一的话,你选啥?”
“这问题挺难,就跟妈妈和老婆掉水里该先救谁差不多。”萧郡笑笑地敲着方向盘,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敲了几下,他突然说,“不对呀,干吗二选一,又真实又好看,不行吗?”
“不行,萧郡,只能二选一。其实二选一是大多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现实,你说的又真实又好看,那只是想象罢了。”
“好吧,如果只能二选一,那我选真实。”
“呵,这么果断啊。”陶莕媛悻悻地说。
“那你呢,你怎么选?”萧郡装作心不在焉地问陶莕媛。
“我想,我会选好看。”陶莕媛说完,转头望向车窗外的雨雾。这时候,雨越来越稀,雾越来越浓。
陶莕媛是市电视台《早间新闻》栏目的新晋主持人。两年前,当她还在另外一档法制栏目实习出镜记者时,在市公安局刑侦局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和萧郡认识了。
那天的新闻发布会是通报局里刚刚破获的一起命案,主持会议的依旧是局新闻处副处长刘军林。
刘军林是刑警出身,以前办案负过重伤,恢复后才转到宣传岗来工作。老刑警干了抛头露面的文职,却改不掉烟不离手的毛病,所以每次由他召集的新闻发布会,回回都开得烟熏火燎。
那天发布会上,陶莕媛要照顾话筒,就尽量挨刘军林身边坐下。刘军林抽的烟劲头大,又一根连着一根烧,发布会才开到半中,陶莕媛感觉自己快要被熏得吐出来。
她心烦意乱地躲着烟圈,这时一抬头看见了远远坐在窗子边上的萧郡。可能窗子那边通透,光线也好,加之当时心情作着古怪,她看见独坐那儿的萧郡,直觉得他恍若隔世的王子样,又清澈又明亮。
过一会儿,萧郡也朝她这儿看,两人一对视,都会意是嫌刘军林抽烟的劲儿,各自笑了。这就是两人的第一个照面。
刘军林的会向来开得很晚,那天也是拖拖拉拉硬赶着下午下班的时候才开完。
待一帮记者簇拥着刘军林走出了会议室,大家站在五楼过道上往下一看,好家伙,楼前院坝停车场上,挤出挤进的车辆已经乱作一团。
刘军林先是“哎哟”一声,然后幸灾乐祸地说,好——了,这下堵死了。他又转过身来,招呼记者都去局里的食堂吃饭,吃完饭再看底下的车挪开道没有。
一帮记者回单位后还要赶着加班,哪儿有心思吃饭,便都挤在楼道上不愿走,这下楼道上也嘈嘈杂杂起来。
刑侦局这幢楼新落成不久,搬来这里办公也只有月把天气,因此地下停车场还没投入使用。这段时间局里的公车、民警的私车,以及前来办事的车辆,全都塞到楼前的院坝。院坝也没来得及硬化,坑坑洼洼不平整,偏又有些年轻警察不听保安指挥,车子一头扎进来,哪里方便哪里停,最后前堵后插,全都挪不动窝了。
光最近两周,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两三回。这里面还夹着一层牢骚,好些民警对大楼刚刚装修完就赶着让他们往进搬抱有怨言,因此逢车一堵,更是牢骚满腹。
今天大家越发火气大,眼看半天挪不出道来,一时全在摁喇叭、轰油门,真个儿是乌烟瘴气。
陶莕媛倒不急回家,也懒得回台里,就抱着一沓资料站在楼道上,和大家一起瞧刑侦局的稀奇。
这样瞧着瞧着,陶莕媛就看见萧郡一个人出了大楼。
萧郡走到院坝中间,跟簇拥一堆的几位警察说了些话。警察先是摇头甩脑不动步子,而后可能经不住萧郡劝说,这才各自招呼近前车上的司机下来。
司机下车之后,就见萧郡上了一辆车。他那意思,可能是要一车一车挪位子,打算腾出一条路来。
楼道、院坝的人都盯着萧郡的车。只见那车启动之后,先腾起来一层薄薄的烟雾,片刻之后,就见车身像一台拿在手里的电熨斗,在窄窄的车间缝隙中飞快进退。
到萧郡停好第五辆车,场地上硬生生让出一片开阔地来。这时,场上的人大概都懂了他挪车的思路,随后各自上了车,循着路一阵避让,一会儿工夫都找到了出口。
院坝上的车开始鱼贯而出,几个跟萧郡熟络的警察一边往出开车,一边伸出手来朝他竖大拇指,还故意扯着嗓子喊叫:“局长辛苦了。”萧郡一边朝他们回了回手势,一边往自己的车跟前走。
陶莕媛是从高处往下看,只看得见萧郡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和表情。这会儿她身边的人看完热闹已开始下楼了,她便转身跟着人流往楼梯口走,且走且看着萧郡。
萧郡走到车跟前,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掸了掸衣服,拉开车门上了车。之后,就见他的车开始滑行,然后一溜烟滑出了院坝,上了二环。
萧郡的车从陶莕媛视线中消失的时候,这个一向在同龄人面前刻意守着矜持的女孩,内心竞莫名其妙升腾起从没有过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