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轮舞——《一九〇〇》
罗伯特·德尼罗和热拉·德帕迪约,两位爷怎么看也不旖旎。不过在贝托鲁奇的《一九〇〇》中,两位爷正当青春年少,大鼻子情圣不仅面目姣好,甚至可用英俊来形容。
贝托鲁奇的政治意识,想是在这部电影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出身论和阶级论似乎阻隔了两个同年的伙伴,但太多的人生经历和太少的幻想仿佛酵母,催发着沉淀岁月的友谊。
一九○○年,音乐家威尔第逝去的那天,一个庄园主的孙子阿尔弗雷德和一个雇农的孙子奥尔莫比赛式的先后诞生,而后他们的人生就无时无刻不在较量着:抓青蛙、卧铁轨、追小妞,甚至每个男孩子都介意的“身有长物”……少爷期望自己能不着痕迹地跟上小无赖的步伐,小无赖则抓住一切机会嘲笑少爷的色厉内荏。然而,并不妨碍他们各自躲开本阶级小圈子的人而窝在一起看星星,打完架后又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也就难怪在经历了一次世界大战后,军官少爷和雇农士兵难以遏制的拥抱,甚至相互谦让着享用出卖身体的女郎,更难怪他们会爱上同一个女人。
那个法国血统的美女,新潮,脆弱,像是从塞纳河左岸游走到意大利的缪斯,她是少爷的妻子,庄园的主妇,资产阶级的无名痛,却俯就到雇农的餐桌边,时时勾连着无产者的肩背。她绝对不能够跟随奥尔莫吃苦,也绝对不能够忍受阿尔弗雷德的懦弱,她踩着自己的步伐,像一个高唱着马赛曲的小旗手,明艳却不实质,飘过动荡,飘出两个男人的视界。
阿尔弗雷德其实是本阶级的叛徒,他像他的祖父学习温和对待雇农,他鄙夷向意大利法西斯宣誓效忠,他甚至把家传的手枪送给了奥尔莫。他说,奥尔莫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懂得什么是朋友,就是可以相互取笑,相互殴斗,相互伤害,却一辈子离不开的人。
奥尔莫向主妇抱怨,他抱怨什么呢?主人阿尔弗雷德来到他蜗居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忘却的是他一直都抵死不承认“狼会对羊发善心”,他忘不掉的是在他被诬陷成杀人犯遭到黑衫党痛殴时,阿尔弗雷德的眼神像摄氏零度的水。
二战结束,有钱有闲阶级正被摧枯拉朽,终于批斗地主了。奥尔莫这个无产者是当年雇农们的领袖,他带头狠狠揭批阿尔弗雷德。但当一个穷户男孩如奥尔莫当年般好勇斗狠要枪毙主人阿尔弗雷德时,奥尔莫比谁都慌张。“地主”阿尔弗雷德已经死了,奥尔莫请求,把作为“人”的阿尔弗雷德给他留下。然而阿尔弗雷德并不领情。田野中,两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虚张声势地拿拐棍掐架,一如当年,他们在草堆里翻滚。
还有一位大腕,唐纳德·萨瑟兰爷爷,长了一双狼眼睛,是庄园的新工头,典型的流氓无产者,勾搭上了少爷的表妹,坚定决绝地站在维护反动阶级的立场,充当法西斯的打手,黑衫党的小头目。但他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曲折地表现少爷对雇农的情感:阿尔弗雷德呵斥他,却从不呵斥奥尔莫;阿尔弗雷德贬损他,借以维护奥尔莫的自尊;阿尔弗雷德解雇他,是因为他私自把奥尔莫像卖牲口一样卖掉……
贝托鲁奇用一部家族编年史,巨细糜遗地再现了半个世纪意大利的动荡;他其实最想表现的,还是“个人是历史的人质”这个主题:如何养成,如何消弭,如何镌刻进骨髓。
2005年11月18日
刊于2006年夏《看电影》
何处向善——《坏孩子的天空》
曾经以为年少的天空不会有雨,有,也是雨霁的遗虹,清浅落寞,空明远跳,相远绵长。留在掌中的,是一刻不得停顿的朝露,晶莹过后的爱抚。
遥望时,再远的天也像装在自己的心中,吐纳出新鲜的湛蓝;低首处,浓浓融融的感觉就滋养起来,培育一丛丛的生命活力。
脑界的灰质细胞怂恿血液沸腾,燃烧的血小板赋予肌肉的伸张,有一股牵引的,暗流的,带点魔鬼气息的脉冲,让年轻有了与众不同的特质。
曾经在那样的天空下,有过那样的心情。
明明是该朗朗书声的课堂时间,却有两个少年驾驭着单车,以为驾驭了年轻时所有的规则。一个是制控着车把,却任由单车在空旷的操场上兜圈;一个倒靠在车把上,不时冲着无可奈何又不觉好笑的驾役者嬉笑。时间,像任何一种浪费时不觉珍惜而必定要人后悔不迭的东西,在他们身边凝滞了。
他们是不良少年。而且是被绝大多数老师抛弃了的,被训导主任疑惑着“为何还不退学”的,被同学们既艳羡又鄙夷的两个不良少年。他们失去了求知的权利,既而失去了在同侪中立足的资本。于是只有旷课,只有凶神恶煞地堵着同学要钱,只有让被自己欺负的人找来拳击手将皮肉上的重创还给自己。天空的色彩,依旧没有一丝阴霾。
刻意装扮成无畏的强者,其实是想掩饰被排斥在阳光照耀之外的无助。
小马君,那位看似狂妄不羁的少年,决定贯彻自己以暴制暴的信条,兴致勃勃拉了新志一同到拳击俱乐部练习,却是新志更加受到教练的青睐,作为种子选手培养。小马知趣地退出,加入一黑社会组织——当初曾经很气派地邀请两个少不更事男孩子一同饮酒的黑道大哥,接纳了他。从不会察言观色到拥有了自己的似车和人手,小马似乎意气风发,抖擞起来。于是,想到看望进行着阳光般运动的新志君。
新志的生活很简单,每天除了训练就是训练,偶尔抵制住了前辈要他抽烟、喝酒的诱惑,却接受了比赛时使出暗招的杀手锏。毕竟每个人都渴望成功,渴望被鲜花与掌声簇拥的荣誉,渴望被证实自己还存在并且是夺目地存在着。初次的正式比赛,新志取得不俗的成绩,也接替了前皇牌“老鹰”的位置。
两个人似乎都在各自的领域崭露头角,可生活真的会让他们顺意吗?让两个不良少年达成自己的心愿?
而且,与其势单力薄虚张声势地欺负同学,莫不如彻底成为让人“尊敬”的黑道人士,或是用国挥洒汗水的竞争名正言顺地将毫无恩怨的对手击倒在地。阴暗与光明,有时界限是很模糊的,再阴暗的人,内心也有对光明的憧憬吧?
年少的天空,是朗阔,也是修狭,是淡皓,也是浓郁。看得透的是自己的情绪,看不透的是别人的内心。
小马,终于成为黑帮的牺牲品,被抛离了他向往的“组织”;新志,浮骄之气使他饮酒过量又用药物维持体重,却也在某次比赛中被踢出局。
曾经以为一直追求的就是全部,却发现执著的东西不过是别人利用的工具。黑社会是十恶不赦的犯罪团伙,而沐浴在阳光下的拳击运动,又焉知不被什么样的黑手操纵?仗势欺人地打人、名正言顺地打人,原来社会只给了他们这样两条非此即彼的路而已,身陷泥淖又抓不住一只拯救的手。
然后呢?然后,新志与小马在几年后不期而遇,一个是送报纸工,一个待业在家,看着对方尚显稚气的脸庞,寻找当年荒唐的岁月。
新志仍是用他的破单车载着小马,只是他不再悠游而是努力把握着车把手,小马也再没有装酷一样倒坐在横梁上,而是驯服又茫然地侧坐在后座,贴着新志的背脊。
校园的操场上,仍是留下他们兜圈子的身影,吸引的也是不止一个的艳羡目光。
原来大家都曾年少轻狂过;原来一直坚信能够对自己的选择永远付出;原来匆匆一梦后,天空里不曾留下记忆的彩虹。可是,毕竟尝试过,毕竟挣扎过,毕竟竭力地融入到“大人”的世界中,即使违背了游戏规则而不得不退出。
坏孩子的天空,也是有湛蓝的天宇和轻浅的浮云,也是有逝去的彩虹,也曾站在这样的天空下,相逢一笑泯恩仇。
2001年11月24日
花都无间——《三重间谍》
无意解读侯麦,而且也无力解读。这部电影在观看过程中,夹杂了听惯法语后不觉间半个小时的甜睡。就一九三六年至一九四零年巴黎的动荡,得以管中窥豹。
艺术品
移居巴黎的前沙俄将军费奥多的妻子阿茜诺是位业余画家,她每天只在蜗居中闭门造车似的追忆街头风俗。说她闭门造车,是因为她的绘画习惯是先写生造型,再室内创作。手法沿袭了印象派之前的传统,但风格却肖似高更。题材涉及市场、街隅、海滨,而人物也几乎就是丈夫、楼上邻居的女儿、稀松平常的普通人。她的画作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安适感。对于画家来说,往往在作品中倾注自己所缺失的或渴望拥有的。
楼上邻居是法国共产党,收藏了一幅毕加索的习作,而且言谈中表明,似乎欣赏毕加索,就是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拥护共产党的态度。毕加索在一九三七年世界博览会上展览了《格尔尼卡》,控诉纳粹德国轰炸他的家乡小城。另一逸事是,他的一幅立体派作品被当做军事基地的绝密地图而扣押。毕加索是西班牙共产党,就像影片中提到,斯大林因为毕加索这个“最杰出的艺术家”加入了无产阶级阵营而兴奋不已。
康定斯基却被苏联驱逐,他那床单花布似的色彩分割惹恼了当权,因为严重“不符合无产阶级的审美”。
一九三七年的世界博览会,在德国展区和苏联展区,分别放置了为意识形态服务的大型雕塑。德国的雅利安精英和苏联的斯拉夫儿女,从体态、造型到表现手法,如出一辙——大肆张扬的雄健和恢弘的端庄。
几乎所有的艺术家和艺术品都被打上烙印,手足无措或无可奈何地等待政治阉割。
古希腊语
阿茜诺是希腊人,或者说是现代希腊人。作为拥有古老文明的一分子,血液里必然有一种无可替代的骄傲因素。当她得知楼上邻居的妻子研究古希腊语时,定是五味杂陈。就像我们面对一个满口“之乎者也”的日本人一样。阿茜诺自己对古希腊语倒“不是很肯定”了。自公元前成为罗马的附属后,两千余年希腊都像一个深宅大院的文化幽灵,她更多的是历史和地理甚至是心理上的意义,而不是明确的国家形态。作为文明源头,她的种子在四围播撒,而当文明源头在历经震荡后失落、隔断,反倒是外围更多地保持原始形态。
费奥多说了一个古希腊字眼“用辞藻修饰”,阿茜诺附和。费奥多想说,这个词被“情报”所转义,而“间谍”也由此而生。
人们欣赏古代语言的优美和落寞,并试图用它来医治战争创伤。
谎言与背叛
影片伊始,收音机里就在播报大选票数,左、中、右翼甚至还有中左、中右之分。人们习惯于壁垒森严,非此即彼。
而混淆了身份的费奥多,他首先是沙俄的将军,流亡至欧洲,为“老兵协会”服务;在“社会主义”字眼最时髦的时候,还同时为苏联红军工作,他几次提到被处决的图哈切夫斯基元帅是他的同学,并说自己要是当时也“投靠到敌军”必定也位尊权重。在大战前夕,他“无意识地”把白俄的多布林斯基将军出卖给德国纳粹,而那时苏德正签订《互不侵犯条约》。
他并不是被动的一步步卷入时局的旋涡,每当妻子对他的作为提出疑问,他总是用一堆事实来澄清,并且申明自己爱“俄国”的立场。他说谎言要比真话容易。如果抛开主义和阵营,其实可以发现,一直用谎言堆砌事实的费奥多,的确是为了“俄罗斯”这个宏大主题而服务,他的三重间谍身份最终得以统一。
影片基于这样的背景:由海德里希的帝国保安总局插手,图哈切夫斯基元帅被斯大林以莫须有的叛国罪处决。费奥多的原型据说正是出卖情报给德国的白俄将军。事实上,图哈切夫斯基也好,海德里希也好,都是被第三者提及的名称而已。他们的历史是被转述的历史,而他们本人,也成为某一类情形的代名词。
费奥多丢下患病的阿茜诺潜逃,他没有背叛头脑,却背叛了良心;没有背叛祖国,却背叛了爱情。
影片最后,旁白补述:费奥多不得善终,因为“间谍的身份一旦公开将不再有价值”。
2006年1月16日
连大帝也未能幸免——《在下巴赫》
奔着德国人自己拍的巴赫老爹,特意观摩了这部电影。中文译名“在下”二字,很好的衬托出音乐巨匠的不卑不亢。
官方简介是这样的——老巴赫和长子弗雷德曼前往波茨坦看望次子埃玛尼尔刚出生的儿子,并拜会当时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几周后,巴赫把《音乐的奉献/Musical Offering》寄给了腓特烈二世,在这部为国王的作品中,总共有六部遁走曲和十二部协奏曲。
并没有赶上开头,所以纳闷这个签下腓特烈名字的普王是哪位腓特烈。而后琢磨了一下时间,寒毛竖起,发现被自己妹妹骂成懦夫的年轻却些微秃头的男子(效仿恺撒),竟然正是日后的腓特烈大帝。
估计这个电影是依据《理性之宫的傍晚:文艺复兴时代巴赫会见腓特烈大帝》为蓝本拍摄的。巴赫老爹的次子卡尔·埃玛尼尔,也就是后来的小巴赫,嫉妒哥哥的才华;哥哥弗雷德曼放浪形骸,不羁的野性迷惑了普王的妹妹……这些都是插曲,真正的主旋律是年轻的国王在折磨自己的试探中,终于投到了精神上的父亲巴赫的怀抱——总之影片里有这镜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