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腓特烈甫一开始,就称呼巴赫老爹为“亲爱的巴赫”“最伟大的巴赫”,如果说是君主对臣下的惯称倒也未必,因为没听到他这样叫别的臣子。腓特烈根本不顾及老爹奔波两天两夜刚一进城连衣服也来不及更换便奉命进宫,便命令老爹将他弹的几个小节为主题发展成一部三段式赋格曲。但那主题本身是反赋格的,腓特烈是有意为难老爹,试图当众羞辱巴赫,借以打击老爹所领导的严肃音乐思想。老爹完美地完成了那个赋格创作。腓特烈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命令老爹继续用那个对立主题,创作一个六段式赋格曲。这一次,老爹断然地拒绝了君王的无理要求,很不给面子地转身走出宫殿。
影片基本上都在刻画一位君主和一位大师的拉锯战。这边厢腓特烈被巴赫老爹的精湛表演弄得心烦意乱,却又逢人便盛赞巴赫的才华,借着给老爹出难题而拷问自己;那边厢老爹勇气可嘉胆敢嘲笑国王,却也时时沉浸在那几个乐曲小节里,背地里仍然维护君主的尊严。后来,老爹还是使用腓特烈所给予的那个主题创作出一整套钢琴对位练习曲,即是光灿灿的Musical Offering。
我就不说腓特烈大帝的开明和宽容了。保守点说,人家是一代名君兼军事天才,七年战争的罗斯巴赫会战和鲁腾会战真神来之笔,说是“闪电战”雏形都不为过。不过,原本德国人自己也想把大帝拉下神坛的。
这个三十出头的腓特烈,跑到宫外淋雨,痛苦地回忆父亲的暴戾,同时怀念他的卡特中尉——因为这个亲密的朋友,父亲经常鞭笞他,并下令处死了卡特。最难过的时候,腓特烈甚至命令近侍假装成他,而他自己则化身卡特,对着虚无的君主效忠说我爱你。腓特烈本来撞着妹妹和巴赫老爹的长子弗雷德曼偷情,在斥退了妹妹后,那有魔鬼特质的弗雷德曼竟然捧起了脆弱的君王的脸。
可怜的大帝啊,究竟是什么让你在几乎要灭国的险境中熠熠生辉,从此凤凰涅槃?
真想调侃一下,看看号称以意志取胜的德国都出过什么皇帝啊。不是跟老爸斗气、连个继承人都不生的腓特烈二世,就是爱上天鹅、自诩水仙花的路德维希二世,这些二世主们真够让人着急的。
还有这样一说:一七四七年五月,六十二岁的巴赫去拜访颇有音乐修养(酷爱长笛)的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那天晚上,腓特烈二世放弃了一场音乐会,邀请巴赫弹一弹新玩意儿Fortepiano。巴赫试过,让国王给个主题,即兴在琴上弄首赋格。于是国王吹出一个C小调主题,巴赫被它的天生丽质吸引,许诺将它谱曲。第二天巴赫遍游全城,用各种管风琴试奏了它。后来,在腓特烈二世的鼓动下,一不做二不休,巴赫用主题写出若干卡农、两首赋格(三重和六重)和一首奏鸣曲。
2006年6月1日
风车渐欲迷人眼——《生命的讯息》
德国入侵希腊,我喜欢的国家虐待我喜欢的另一个国家。本指望看到挺括的一列列军服在闲适的古代人面前肃杀地行进,佐尔巴的班卓琴对抗腓特烈大帝的长笛,黑格尔遭遇第欧根尼,而后两情缱绻,长歌当哭。
可什么都没有。老实说,我愧对于《生命的讯息》。那么两三个德国兵,可不好看,也不打仗,还有什么劲?他们是入侵者,却像是郊游的大学生,有大把无聊可以挥霍。一个娶到希腊护士当婆娘,让她操心一日三餐;一个用玻璃瓶子罩住蟑螂,兴奋得像阿基米德;一个乐得清闲,去断壁颓垣间寻访古代石刻。
嚯,那古旧的文字真美,安然地装饰着石碑,在草丛里沉默。那是历史,任人打扮。
二战时候,好容易重新建国的希腊努力保持中立,却被墨索里尼垂涎,悍然进犯。可英勇的希腊守军挫败了一次次意大利军队的入侵。意大利破坏了巴尔干的利益,于是盟友德国不得不为他收拾残局,重整河山。德军在伯罗奔尼撒长驱直入,继而控制了整个希腊列岛。希腊态度暧昧,他的统治者不动声色,时刻巴望英国的援助;希腊共产党则躲到山林,发展势力,打起游击。
可这,影片也没表现。除去那些不务正业的德国兵士,希腊的城里人也像法国人一样,照常在路边咖啡馆里消磨时光。那些橄榄色皮肤的漂亮孩子就在德国人的长腿间嬉戏,似乎井水不犯河水。
希腊,最适合假寐,最适合恋爱,最适合怀古,最适合幽思。就如那从天而降的匈牙利流浪艺人,他说他是国王,他也真是个国王,谁也没他自在。
娶了希腊姑娘的德国兵叫斯特罗斯策克,例行上班路过一室,陡然闻嘈嘈切切的琴音,才发现他的某个同事在弹奏肖邦。
“肖邦是个革命者。”这个本该待在莱比锡音乐学院里的大孩子兴奋地说,他享受着自己的音乐,说不定还感谢战争给他提供了空间,提供了听众。是啊,蔚蓝的爱琴海近在咫尺,有什么理由不在海鸥和白浪间吟唱呢?
斯特罗斯策克却抓狂了,他当然不是听了肖邦抓狂的。这个欧洲文明的记忆深处总有一种浓重的东西触动了他——或许是不够现代化的盆盆罐罐,那些总也逮不完的蟑螂;或许是时常出没在废墟里的迈锡尼文字,天书一样,威仪得轻蔑任何人;或许是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刮得风车们滴溜溜转,就像时光的年轮,固执而令人迷惑。
某友说,相较影像,他更注重文字,文字有逻辑的构架,是内在的复写,总之,是引人深思的。他往往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谁谁说了,什么什么如何如何……我向来记不住谁说了什么,我喜欢看原始的形式。我说不出那些如何如何,只要感受那如何如何。比如这片风车,它有什么意义呢?让人发疯的怪物?人力对自然的驾驭?或者是回归农业社会的淳朴?我想,即便是写了《香水》擅长描摹的聚斯金德,又如何给出这样一幅一目了然、又不知所云、却更割舍不下的画面呢?还比如希腊导演安哲洛普罗斯的长镜头,那些浓雾中的艋冲斗帆,夜里披裹黄色雨衣的骑车人,码头赫然吊起的石雕巨手,又如何用文字来铺陈呢?
那风车,让我们挂一漏万。
导演沃纳赫尔佐格被人指摘向来是个偏执狂,他喜欢暴戾的事物,也关注暴戾的事物,他乐于揭开不安定因素的平淡表皮。可是他的镜头却不暴戾,拍摄《生命的讯息》时很年轻,还用班卓琴来抚慰我们。
希腊那恬淡的音符消遣着斯特罗斯策克,捉住他,又推开他,狎昵他,再淹没他。“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某一刻他也许跟庄子有了灵犀。他抓狂得也可爱,在黑夜里点燃烟火,扬言要炸军火库。他在要挟谁?当然不是逆来顺受的希腊人,而是他的上司。驻扎海岛的德军长官如临大敌,还把东正教的长老和市政厅的议员都找来,客客气气商量对策。
放烟火的斯特罗斯策克终于被捉拿,夜空恢复了静谧。软刀子一样的静谧。
结局?没有结局,人生的仗,还长着呢。
2006年12月18日
刊于2007年6月《看电影》
巍巍八道楼子——《八道楼子》
先一首:
莘莘学子,亲爱精诚,三民主义,是我革命先声。
革命英雄,国民先锋,再接再厉,继续先烈成功。
同学同道,乐遵教导,终始生死,毋忘今日本校。
以血洒花,以校作家,卧薪尝胆,努力建设中华。
再一首: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审革命的黄埔!
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作奋斗的先锋!
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
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
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发扬本校精神,发扬本校精神。
鼎鼎大名的黄埔军校的校歌。唱毕,抡起大刀,砍鬼子去!
历史背景是这样的——
目空一切的日军,进攻长城受阻,便改用侧面包抄的战术,在长城东段南侧的滦东和南天门交替发动进攻,威胁中国军队的侧背。在日军猛攻下,冷口和喜峰口相继失守。不久,关东军为了配合日本特务头子坂垣征四郎策反张敬尧在北平起事,命令西蒙师团“对古北口以南之敌进行攻击”。他们决定首先集中兵力击破中央军,进一步对蒋介石施加压力。
日军出动之前,先派飞机轰炸了黄杰的第二师师部驻地石匣镇。隔一天,又轰炸徐庭瑶的军部驻地密云城。再隔一天,西蒙师团一个大队,在当地汉奸带领下,偷袭南天门左侧制高点八道楼子。黄杰说,穿皮靴的日本兵无论如何爬不上这些碉堡,只派了一个连防守。这个连的官兵,仗着地势险要,也放松了警惕。结果是,一夜之间,八座碉楼全被日军占领,令黄杰大为震惊。他用电话向徐庭瑶报告八道楼子失守,徐庭瑶说:“你们怎样失守,你们就负责怎样收复!”
黄杰马上组织反攻。罗奇的第六旅实施反攻,没有奏效。郑洞国的第四旅四次实施反攻,仍然没能夺回。日军利用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势,向南天门阵地中央据点四二一高地多次发动猛攻,都被黄杰师打退。黄杰师苦战五昼夜,伤亡极大,部队疲劳不堪。徐庭瑶连忙派刘戡师接替南天门阵地的防务。
两天后,天还没亮,日军集中火力向南天门附近的三七二高地和四二五高地射击,步兵分三路纵队猛扑过来,刘戡的部队和日军激战八个昼夜,双方都有很大伤亡。刘戡师虽然放弃了主阵地,但战线仍然胶着在南天门附近,大出日军意料之外。
日军经过短暂休整,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七十多门火炮,配合飞机和坦克,向守军阵地轮番轰炸。激战一天后,守军的魏巍团长身负重伤,汪兴稼副团长阵亡,士兵伤亡达到三分之二。全师伤亡太多,致使防线崩溃。刘戡按照何应钦的命令,将部队撤离阵地,南天门完全被日军占领。刘戡眼见得全师官兵在一昼夜之间蒙受惨重的损失,还是保不住阵地,悲愤失控,拔枪企图自杀,被部下夺去手枪,自杀未遂。
徐庭瑶的第十七军,先战古北口,后战南天门,血战近两个月,消灭日军几千人,一直坚守到最后关头,才奉命撤退。
南天门守军正在激战的时候,何应钦已向日军探询求和的条件。日军为了逼迫国民党政府接受屈辱的条件,五月上旬派出坂本师团和西蒙师团,越过长城,向关内的河北东部发动大规模的进攻。渡过滦河向西进犯的日军,如入无人之地。在西线的新开岭地区,徐庭瑶军的刘戡师和黄杰师,与日军西蒙师团主力轮番激战,然后奉命撤退。
徐庭瑶的中央军节节撤退,频频告急,从南天门撤到石匣和密云,北平岌岌可危。何应钦急调傅作义的第五十九军,从张家口开往昌平集结待命。一百多公里路程,傅作义军只用二十四小时就赶到了。
傅作义到北平军分会报到,何应钦对他的行动神速感到惊奇。几天后,傅作义军从昌平开到怀柔城西的牛栏山一带,占领阵地,构筑工事。五月二十一日拂晓,日军西蒙师团的铃木旅团及川原旅团的福田支队,驱动十几辆坦克,在三十几门火炮和飞机掩护下,向第四三六团第十连阵地进攻。战士们英勇阻击,重创日军,从拂晓打到上午七点钟,全连包括连长在内,只剩下八个人。
日军占据了前进阵地,休整半个多小时,发起第二轮进攻。守军待日军进入射程后,用机枪扫射,投掷手榴弹。日军反复发动波浪式的冲锋,气焰凶顽。守军以硬碰硬,猛烈反击,守住了正面阵地。从下午一点开始,日军又连续七次进攻正面阵地,七次都被打退,死伤累累。
隔了一天,傅作义军抵抗日军的攻势,从拂晓战斗到下午六点,连续血战十五个小时。突然,傅作义接到何应钦的命令,要求第五十九军停火。傅作义不愿撤退,但又不能抗令,气得对参谋长大嚷:“这个仗打得太窝囊!牺牲了这么多官兵,他们以宝贵的生命换来的却是妥协停战,阵亡将士能瞑目吗?”然而,何应钦接连三次打电话催促撤军,长城抗战的最后一场恶战,就这样遗憾地中止了。
怀柔之战,傅作义军三百六十七人阵亡,四百多人负伤,打死日军三百四十六人,打伤六百多人。在呼和浩特市,至今还能看到一座“华北第五十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镌刻了烈士的姓名,上面的墓志铭有这样四句话:
这里长眠的三百六十七个中国好男子!
他们把他们的生命献给了他们的祖国!
我们和我们的子孙来这里凭吊敬礼的!
要想想我们应该用什么报答他们的血!
如果《八道楼子》这个电影没有“邵氏”“张彻”“狄龙姜大卫”的标签,跟六十年代初那些黑白老旧的大陆战争电影真一个风骨。“到杀红眼睛的时候……就是一个个杀过去!”才叫做酣畅淋漓。
网络上的“精英”们说,中国人就是喜欢暴力,你看你们崇拜的那些英雄,那些水浒里的强梁,那个造反派的猴子……
我们暴力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或曰,犯中华者,虽远必诛。
我们从来不是圣母。
中国人是不婆妈的,就如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想到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拿起脚便上了五台山。
说说《八道楼子》记忆犹新的片断:
狄龙的营长出场,端的英武俊朗,真中华人样子也。战斗间歇回忆当年的黄埔岁月,钻障碍伤了腿,“轻伤不下火线!”便是寻常训练也不含糊,自律到自虐,严重精神洁癖的范儿。长官要最后挂,于是狄龙在双眼被炸瞎后,拿一捆手榴弹炸翻了一窝鬼子。
姜大卫是有点老兵油子。开头一场酷斗,和营长有了惺惺相惜。他向营长敬礼,很地道。中间却插了一段托付金戒指,被众兄弟挨个调笑,成了全片最轻松可爱的场面。当然,依张彻老爷子的意愿,最后是一定要姜大卫和狄龙死在一处,以身殉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