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在水回家,跟妻子拉家常,说,毛老师的丈夫从市政府下来,到紫阳县当县长了,他在市里找了第二任妻子,已经结婚了。儿子张学锋也快大学毕业了。小样儿听着大人聊天,插嘴说:“张学锋有了后娘,合得来吗?”刘在水说:“这就不知道了。我们不谈家事的。”小样儿说:“要是毛老师在世的话多好,我可以经常去看她。”小样儿带着连耳跟的疼痛参加了期末考试。那天早晨在路上遇到冯刚,冯刚悄悄地对她说,你以前是二十名左右,这次你一定要考到前十名啊。你考到前十名了,才能说明我这个家教有功,我才能继续给你当家教。否则你爸爸要是提出家教换人,我就不能经常去你家了。小样儿就嘻嘻直笑。小样儿说,可是考得太好也不行啊,考太好了爸爸会说不需要家教了,你还是不能去我家。
小样儿考出了前十名的成绩。全年级一百多个学生,平时成绩的前五六十名考上大学都是没问题的。前十名就能考上名牌大学,就意味着鲜花和掌声,就意味着前途和命运,就意味着理想与抱负实现的第一步。可小样儿有点不满意,觉得自己应该考得更好才对。爸爸说,我们的目标不是期末考试,而是考一个好大学。即使现在考第一名,考大学考不好也是白搭。这么一说,小样儿也不自艾自怨了,摩拳擦掌地表示,寒假期间要抓紧努力,争取以最佳的状态迎接高考。小样儿说得爸妈笑逐颜开。父亲问:“寒假要不要家教?”小样儿说:“看你吧。”父亲说:“又不是我要高考。这次看你!”小样儿理直气壮地说:“看我我就要!有人辅导总比没人辅导的好。”小样儿继续要家教了。小样儿当然需要家教。小样儿恨不得每天都跟冯刚在一起,哪怕看着他的影子也好。冯刚比学习更有吸引力。学生中有不少人都有拷机和手机,但小样儿的爸爸不给小样儿买。不是怕花钱,而是怕女儿多一个对外联系的渠道。放假不久,冯刚就专门给小样儿买了一个拷机,就是专门为了给她发信息的。小样儿把冯刚送的拷机当宝贝疙瘩,开着震动,平时装在自己的包里,还用手帕包着,父母也发现不了。其实拷机用得并不多,每天晚上发一两次信息。无非是催对方早点休息,不要看书看久了之类。简简单单几个字,小样儿就会感到无限甜蜜。小样儿翻来覆去地看啊,看啊,小样儿看得遍地阳光,看得满屋鲜花,小样儿把所有的诗情画意和甜情蜜意都看出来了。小样儿好幸福哟!
冯刚隔天来一次小样儿家补习功课。每次两个小时,可冯刚常常超时。春节前的十来天,父亲刘在水去西安出差,给单位采购年货。母亲上班,傍晚才回来。所以小样儿白天就一个人在家。那天大雪纷飞,小样儿突然心血来潮,就把冯刚呼来了。他们是第一次在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单独在一起,两人在小样儿的房间里,围着电炉,边烤火边复习。两千瓦的电炉,集中火力映照着两张烤得红通通的脸。冯刚给小样儿提问题,小样儿就解答,不完整的地方就由冯刚补充。如此一问一答,配合得也很默契。
一个多小时之后,小样儿口渴了,喝水之后,就看着冯刚的眼睛出神,冯刚也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电炉的上方燃烧着,浮动着看不见的火焰。冯刚突然一把抓住了小样儿的手,紧紧地捏着,揉着,感受着它们丝滑的质感。小样儿用力往回缩,但缩不回去,被他吸牢了。小样儿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想象他眼睛是什么样子。手依然在冯刚手上,就这么抚摸着,像一阵阵暖风从手上刮过,有一丝酣畅,有一丝甘甜,还有一丝酥麻。小样儿隐隐感觉到,初恋的爱情从眼睛里开始,现在爱情传到手上了。手上的爱情比眼睛里的爱情更具体了。只是这爱情很嫩,才刚刚萌生,像一叶带着露珠的小芽,正在潮湿的泥土里缓慢地成长着。
小样儿正沉浸在想象中的时候,突然被冯刚拉了起来,小样儿不明白自己是情不自禁还是不由自主,总之她是顺从地站起来了,顺从地被搂抱了,顺从地被吻了。这个过程她实在有些迷迷糊糊,只觉得有一个湿乎乎软酥酥的东西顶着她的嘴唇,企图往她口腔里面去。小样儿的嘴闭着,可冯刚的舌头还是像破门而入的劲敌,不屈不挠地顶进来了。于是,两个舌头不分你我,两个口腔也不分你我了。小样儿品味着这新奇而异样的特殊口感,触电般地产生了剧烈的条件反射,突然间意识到这是一个禁区,便猛地推开了冯刚,冯刚惊讶地看着她,连舌头都来不及缩回去。之后,小样儿像受到巨大伤害似的,一阵乱拳捶打在冯刚胸口上:“你把我亲了!你把我亲了!”冯刚吓懵了,愣头愣脑地看着她,进不得,退不得,不知如何是好。小样儿继续拍打着冯刚的胸脯,撒泼地叫嚷着:“你把我亲了!你把我亲了!”冯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脸都吓得苍白了。他像一个木头人一样接受着小样儿的捶打,眼睛里发出惊恐万状的寒光。
出其不意的是,小样儿打着打着就突然停下了,一下子扑到了冯刚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冯刚搂着她的肩膀,既不能搂紧了,也不能搂松了,搂松了怕她滑落下去,搂紧了又怕受到责怪,更不敢不搂。冯刚好为难呀!
小样儿的热泪就顺着冯刚的毛衣往下流哟,流哟。眼泪打湿了小样儿的脸,打湿了冯刚的胸脯,打湿了两颗年轻的心。两颗年轻的心就这样黏在一起了。
打从这天开始,在小样儿父亲出差的日子里,冯刚就天天来她家。两人的情感就在这个时间空档中迅速升温,亲嘴变成了他们必备的课程。就在第五天上午,就在小样儿和冯刚正搂在一起的时候,小样儿突然听到门响,连忙松开冯刚,跑出去一看,原来是爸爸出差回家了。小样儿一惊,说:“爸爸,冯老师也刚进屋呢,怎么就没看见你在后面呀?”刘在水在她脸上打量着,小样儿隐约觉得,爸爸已经从她的神情上发现了一丝惊慌。爸爸冲小样儿亲热地一笑,说:“他也来了呀。那你快复习功课去!”小样儿迈着貌似轻盈的步子回到自己房间了,可她余悸尚存,心如鹿撞地跳着。轻轻走进去后,使个鬼脸,在冯刚的脸上摸了一把,说好险啊,我爸爸回来了。然后让冯刚去跟爸爸打个招呼,冯刚披上大衣,理了一下头发,就去了。
小样儿的爸爸刚出差回来,有点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将一只黄色的大手压在冯刚肩膀上,充满希望地看着他,问,小样儿明年考大学怎么样?冯刚说:好像没什么问题吧!小样儿爸爸问:肯定?冯刚说:肯定!小样儿爸爸一开心,就从身上掏出五百元钱来,塞进冯刚手心里,说这既不是工资,也不是奖金,小样儿的学习让你费心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当家长的要对老师表示一份心意。冯刚心想,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我们都亲嘴了,好得快成一个人了,小样儿的事就是我的事,她的学习就是我的学习,还讲究这个呢。毕竟他跟小样儿的事还处于高度秘密状态,万万不能暴露的。所以他不能拒绝小样儿爸爸的心意,只好以老师的名义收下。
冯刚揣着钱,又回到小样儿的房间,假装一心一意给小样儿补习功课。两个人挤眉弄眼的,都明白现在隔墙有耳了,不敢打闹了。可两颗心还在不停地翻腾,许久才平静下来。
冯刚临走的时候,他把小样儿爸爸给他的五百块钱递给小样儿,说是过年了,让她去买件衣服,他不能亲自给她买。小样儿死活不要,说春节你们家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不要把钱给我。冯刚眼一瞪,就生气了,硬塞进了小样儿的手心里,趁机还把小样儿的手摸了一把。小样儿并不知道这五百元钱是父亲给他的,只晓得冯刚家里非常困难,家有病重的母亲,这五百块钱对他是能派上用场的,她绝对不能花掉这笔钱。
春节的头几天小样儿没出门,就在家里规规矩矩看书。书看累了,就把相思之情装进拷机里发给冯刚,冯刚也给她发来一串串温热的情感话语。初五的时候,小样儿妈妈给她准备了一些礼品,让她去看望冯刚的母亲。小样儿兴致勃勃地拎着礼物踏上了石板路,把那五百元钱给了冯刚的母亲。小样儿甜甜地说,婶婶你身体不好,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冯刚母亲拉着小样儿的手,一串热泪就出来了,说你真是个善良的女娃子啊,冯刚要是能跟你有个结果,我死也瞑目了。看着冯刚的母亲病怏怏的样子,小样儿的心又怦怦地跳了一回。抽身来到冯刚的房间,就被冯刚一把拽住了。小样儿把他推开,说你妈妈都那样了,怕是永远起来不了了,你还这样呢。冯刚说,“不能因为她身体不好我就不亲你。”小样儿说,“就不让你亲。”冯刚急得眼睛喷火,说,“小样儿,这可是新年第一口。”小样儿见冯刚说得可怜巴巴的,就把脸扭过去,口中鼓满了气,指指圆鼓鼓的面颊说:“亲这儿!”冯刚就在她“这儿”嘬了一口。冯刚感觉出了某种差异,说,“还是舌头碰舌头好。”小样儿说,“呸!你个坏蛋!”
8
小样儿他们开学了,父亲刘在水被提拔为工商局副局长了。刘在水在工商局当了多年市场股股长,现在才有点起色,自然高兴。于是就想请客,以示庆贺。小样儿的妈妈说,你这年龄的人现在都当县长市长了,你这副局长有什么高兴的?越高兴越说明你没出息。刘在水说,不当副局长不是更没出息吗?你让我高兴一下也不行?小样儿说话了,就让爸爸高兴一下吧。便决定不到外面的饭店去,悄悄地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吃顿饭就行了。两口子便讨论要请哪些人。刘在水说,局长呀,还要几个好友呀,还有张学锋呀,都是要请的。小样儿一听要请这么多人,便说,我们的班主任该不该请?小样儿妈妈说,班主任就不请了吧,把冯刚请来。你要高考了,辅导的事还指靠他。
小样儿就从心里笑了,她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请冯刚没别的意思,是真正意义上的吃饭。冯刚家庭困难,生活节俭,吃好东西的机会不多,请他来就是给他改善伙食。定了这事,小样儿就跑到自己房间去了,用拷机给冯刚发消息,说星期天请他吃饭。然后,她就拿出父亲的钓具,开始在夜色中的阳台上钓鱼了。小样儿钓着鱼,春天的寒风把脸蛋冻得红彤彤的。可她心里暖着,因为她是在为冯刚钓鱼,想到冯刚要来心里就热火了。父亲转身到小样儿房间,忽然不见了女儿,叫了一声,原来小样儿正在阳台上钓鱼呢。刘在水说:“时间不早了,你该看书了。钓啥子鱼哟!”小样儿冲爸爸一笑,说:“祝你老人家高升呀。我们家这么大个鱼池,总用不着到街上去买吧。我要亲自给你钓鱼。”刘在水乐了,疼爱地看着女儿,说:“真是孝顺的孩子。可你这技术不行啊,还是我来吧。”说着就要过来夺小样儿手上的钓鱼竿,小样儿不给,刘在水只好取来另一副钓具。父女俩就聚精会神地进行钓鱼比赛,父亲钓了两条大鲫鱼,小样儿只钓起来一条小鲈鱼。父亲赢了,可小样儿偏偏说自己是冠军,因为她钓的鱼是给心爱的人吃。
请客的那天,大家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县长儿子张学锋也来了。张学锋长相英武,是那种很壮实的男人。脸上却又白白净净的,像个书生。进门时,小样儿在给客人倒水,张学锋一见她就吸了口凉气,然后就紧紧地盯了她几秒钟。坐在旁边的冯刚阴着脸剥着瓜子,挂着几分不悦。
张学锋对小样儿说:“这个刘小样,长得也太快了,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你还记得我吧?”小样儿说:“当然记得的。你妈妈去世前,我们在医院里见过,之后,在神峰山上给你妈上坟,我们也见过。你妈对我说过,你不喜欢音乐。”张学锋说:“不是不喜欢音乐,而是不喜欢弹钢琴。你现在还练琴吗?”小样儿说:“练得少了。”张学锋说:“弹一曲让大家听听吧,我不会弹琴,但还是会欣赏的。”小样儿看了冯刚一眼,说:“我弹得不好,就不献丑了吧?”张学锋说:“怕我偷师学艺?”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了,都要求小样儿弹一曲。小样儿扫了冯刚一眼,似乎在征求意见,冯刚没做任何表示。女儿受到大家的注目,刘在水坐在旁边就很得意。他对小样儿说:“人家想听,你就弹弹吧,又不费多少事的。再说,也好让老师们提提意见。”见父亲这样说,小样儿就进自己的房间了,小样儿就开始弹琴了。小样儿弹的是《黄河》,这是大家都熟悉的,更是冯刚喜欢的曲子。小样儿弹得很投入,仿佛这曲子不是弹给别人听的,是专门给冯刚听的。别人听不听都无所谓,关键是冯刚听了就行。弹毕了,大家就给她鼓掌。小样儿听见掌声就笑了,小样儿喜欢听掌声。小样儿静静地坐在琴前,心想,冯刚的掌声一定是拍得最响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