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令小样儿失望的是,进来的却是张学锋。张学锋边走边拍着巴掌,很开心地笑道:“你弹得真好!难怪我妈妈在世时那么喜欢你。”小样儿冲他笑了笑,说:“过奖了。”然后站起来,准备往闺房外面走,可张学锋已经进来了。小样儿退不是,进也不是,只好站着。张学锋感觉到小样儿想出去,便知趣地退到了门口,以兄长的口吻夸奖道:“你是一个有出息的女娃子!”“谢谢大哥夸奖。小女子是徒有其表,出息是没有的。”小样儿撂下这句话就走到卫生间去了,她不是怕张学锋跟她继续搭腔,而是怕冯刚对她产生看法。其实从张学锋走进小样儿房间的时候起,坐在客厅的冯刚就一直关注着他们的动静。再说,张学锋给她的印象不好,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很粗,带着一些嘶哑,听起来让人心里发毛。张学锋的声音远远不像冯刚的声音那样圆润。
吃饭后,刘在水给客人们安排的节目是打麻将,不想打麻将的就去游泳,他提前从水上乐园公司租了两个游艇。冯刚是从不打麻将的,他要划船。所以刘在水一宣布请大家自选节目,冯刚就到外面了,率先抢了一个游艇上去了,小样儿见冯刚上船了,她也跟着上去了。张学锋见屋子里不见了小样儿,也追出去,见她和冯刚已经把游艇划走了,张学锋在岸边大叫起来,让他们把船划回来,把他带上。冯刚只好把船划回来靠着岸边,张学锋就跳上去了。小样儿给他们发了救生衣,大家陆续穿上了。冯刚和张学锋今天是第一次见面,算是认识了,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各执一桨,划起船来。小样儿亭亭玉立地站着,像一台立式发动机,给他们提供着动力。两人奋力划着,小船便直往湖水中央挺进了。
站在游艇中央的小样儿迎着春风,发丝飞舞,显示格外的清纯,格外的飘逸。两个小伙子划着船,一边看青山绿水,一边看着小样儿。湖光山色,小城少女,满眼的美不胜收。冯刚说:“小样儿唱首歌吧?”小样儿说:“唱啥歌?”张学锋说唱《青藏高原》,小样儿说青藏高原太高了,爬不上去。冯刚说那就唱紫阳民歌《郎在对门唱山歌》,小样儿看看二位大哥,清清嗓子,就唱起来了。别看歌词简单,寥寥数语,曲子却是极好听的。
郎在对门唱山歌,姐在房中织绫罗。
那个短命死的、挨刀死的、发瘟死的,唱的那个歌来哎,好哇!唱的奴家,脚耙手软,手软脚耙,踩不得纭板,丢不得梭耶,绫罗不织听山歌。
小样儿的歌声被江风吹走了,吹到了别人的船上,其他游船上的游客们都举头张望,用耳朵寻找小样儿的歌声。他们按捺不住了,也跟着唱起来。于是就有一只船唱,两只船唱,三只船唱,远远近近的十多只小船都唱起来了。于是就唱出了满江的歌,满江的笑,满江都是《郎在对门唱山歌》。
正在开心的时候,刘在水在阳台上大喊,说张学锋家里有人找他,张县长打电话让他赶快回家。他们便把船靠岸了,让张学锋下船。张学锋边走边哼“那个短命死的、挨刀死的、发瘟死的”,听着张学锋沙哑的嗓子,小样儿就嘻嘻直笑。现在船上就只有小样儿和冯刚两人了,冯刚就想把船往远处划,企图逃开岸边的视线。谁知刚刚离岸,刘在水就在阳台叫了:“小样儿,你该复习功课了!”刘在水是命令式的,把话扔到江里就转身进屋了。冯刚只好把船往岸边划,悄悄嘀咕说:“本来想偷偷亲你一下的,看来今天是不行了!”小样儿瞪他一眼,说:“原来你起了贼心,没见到处都是警察!”
9
小样儿恋爱上瘾了,小样儿感到了某种不祥。离高考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可又越来越渴望跟冯刚在一起了。这很要命。负面影响显而易见了。如果几天不见到冯刚,小样儿连魂都丢了。书看不进,饭吃不下,青山绿水都跟她有仇似的。一见冯刚,连乌云都笑逐颜开了。小样儿好为难哟,跟他在一起吧,耽误时间,不跟他在一起吧,又学不进去。与其如此,还不如跟冯刚在一起。辅导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陪读。小样儿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说,她对高考越来越没把握了,以后要给冯刚加工资了,她要天天请冯刚到家里来上课。
刘在水满脸堆笑,说:“天天来辅导你,他自己家里也有事呀。”小样儿说:“他的事有我高考重要吗?”刘在水坏坏地笑了一下,说:“天天来辅导你,我真怕你走神呢。”小样儿说:“你啥意思?你到底想不想让我考上大学?”刘在水嘿嘿一笑:“什么话,我当然希望你考上呀。”小样儿说:“那你到底给不给冯刚涨工资?”刘在水说:“涨呀--不过我有言在先,你们在一起,要复习就好好复习!不许走神!都不许走神啊!”小样儿从父亲的一脸坏笑里感觉出来,父亲已经发现他们俩相好了。小样儿不明白父亲是怎么看出来的,更不知道父亲知道多久了。但这事不能跟父亲争辩,越说越说不清的。小样儿盯了一眼父亲,就当着父亲的面,理直气壮地打电话给冯刚,要他当天下午就来补课。冯刚似乎就等着她的消息,不到半小时就来了。冯刚来了之后,照例要先跟小样儿的父母很有礼貌地打个招呼,然后走进小样儿的闺房。
冯刚进来了,小样儿关门了,两颗心也踏实了。两人在门背后相视一笑,小样儿给他沏上一杯茶,然后就坐下谈论复习上的事情。小样儿报考文科,她的难点问题就在理科的数学上。难点确实是有的,冯刚总是大声地讲,像在讲台上一样。小样儿也大声地问,像在课堂上一样。他们都明白,大声是说给父母听的,是为了虚张声势。
认真复习了半小时左右,就不认真了,两人不认真到了心潮澎湃的程度。他们看着对方,血压在慢慢升高。小样儿挑起战争,先用铅笔在冯刚的鼻子上划了一下,冯刚便紧紧攥住了小样儿的手腕子,用力把小样儿往上拽了一下,小样儿站起来,冯刚就把她搂住了。小样儿的脸紧贴在冯刚的胸脯上。
正在他们要亲嘴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小样儿连忙去开门,心里嘣嘣地跳着。只见爸爸端着几块西瓜进来了,敲了敲桌子说:“专心复习。”父亲说了这话就转身出去了,好像他不是来送西瓜的,而是专门送话的。
小样儿一愣神,给冯刚喂了块西瓜,冯刚吃着西瓜,郑重其事地给她讲复习要点。这些要点已经讲过若干次了,现在不过是重复和强调而已。小样儿丢三落四地听着,心思还停留在父亲的话语上。小样儿听出来,父亲在提醒她,在给她敲警钟。警钟让他们放弃了刚才被中断的亲嘴行为,两人都很遵纪守法。
第二天晚上,冯刚又来到小样儿这里。进门时就使劲搂了一下小样儿,然后进入复习程序。可小样儿是耐不住寂寞的,她总觉得冯刚身上有股磁性的力量吸引着她。一个多小时之后,她便蠢蠢欲动了,她想在冯刚的肩膀上靠靠,也想和冯刚亲亲。可是,两人的脸颊刚刚碰在一起,又响起了敲门声。门是没关严的,父亲又端着一杯茶进来了,说了声冯刚你喝水,然后对小样儿说:“要好好复习啊!”两人的亲嘴行为接二连三遭到父亲的奇袭,小样儿就觉得不对劲了。为什么每回在拥抱的时候父亲都要进来打断他们?为什么偏偏都是在关键时刻进来?难道是巧合?难道每次都是巧合?
手可以不摸,肩可以不靠,嘴可以不亲,但小样儿一定要弄清这个问题。小样儿家里房子宽敞,底层住着小样儿,堆放杂物,还有父亲的书房。
父亲的书房就在小样儿闺房的旁边。里面有床铺,有书籍,和一台电脑。有时父亲在里面看书写文件,也在里面睡觉。母亲和小样儿都很少进去,基本上是父亲独立的空间。
第三天是周末。中午饭后,刘在水正在书房看书,突然接到张学锋电话,说局里有急事,让他马上去一趟。一向谨慎的刘在水此时犯了一个大错,门没关死就跑了。
小样儿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父亲的电脑旁边有一台小型的监视器。这台监视器一打开,就可以看到小样儿房间的大半景象。她想起来,去年春天,父亲说家里要装宽带网线,要给他的书房和小样儿的房间接一根电缆线,室内的部分是他自己装的。也许就是这次,父亲在她的房间安装了监视设备。这个暗道机关,可以随时侦察到小样儿在卧室的举动。小样儿一阵冷笑:老奸巨猾的父亲利用现代科技对女儿实施监控!
小样儿惊慌失措地跑回自己屋里寻找。终于在门后的一个小饰物下面发现了一个比烟头还小的摄像头。小样儿怒目圆睁地看着,恨不得一下子砸了它。可想想又不妥,父亲还是喜欢冯刚的,如果是反对她和冯刚相好的话,那么就会断然阻止他们的来往。安装摄像头的全部目的,并不是作父亲的要窥视女儿的隐私,而是要监视小样儿与冯刚在一起时的情况。小样儿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怕他们越轨,怕他们偷食禁果。女儿是父亲的心肝宝贝,那是万万不能让她做出格事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父亲自己却偏偏使用了出格的方法。
小样儿理解父亲,可理解不等于认同。小样儿在理解中愤怒了,望着摄像头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来。之后,小样儿从柜子里找出来一盒橡皮泥,捏成一团一团的疙瘩,像投石打鸟一样往摄像头上投掷,这个动作紫阳话叫“拽”,小样儿拽一下嚷一声“让你看”,再拽一下再叫一声“让你看”,后来就变成了“让你看让你看让你看让你看!”小样儿把一盒橡皮泥拽完了,小样儿拽累了,小样儿眼睛都拽红了,小样儿脸都拽青了。摄像头萎靡地埋藏在橡皮泥中,墙壁上是一片不规则的彩色隆起。小样儿的房间原本是相当整洁的,白色的墙壁上,有不少青春画报,突然出现这些橡皮泥在那上面,就很难看了。小样儿喘着气,细细看看,又觉得不妥,便站在凳子上把它们抠下来,只在摄像头上糊了一点点红色的橡皮泥,并没把摄像头完全封住。
小样儿跑到父亲书房查看监视器的效果,镜头前面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彻底粉碎了父亲的阴谋,小样儿心里腾起一股成就感。小样儿得意扬扬地指着监视器的屏幕说:“这回你看去!”从此,小样儿开始了跟父亲的周旋。傍晚父亲回家后,小样儿笑盈盈地迎接父亲的归来,还捧上了一杯上等的紫阳富硒毛尖。刘在水说:“女儿越来越孝顺了。”小样儿说:“那是因为爸爸对我越来越关心了嘛!”小样儿细心观察着父亲的表现,他并没发觉自己的阴谋已经暴露了。第三天冯刚又来了,小样儿胆子大起来,冯刚进门,她就一蹦老高勾住了他的脖子。冯刚好生害怕,警惕地往门口看看,说,“当心你爸爸来了!”小样儿说,“不怕的。”既然小样儿不怕,冯刚也没什么可怕的,于是就是伸出了双手。小样儿摸摸他的肩膀,又在他胸脯上靠一会儿,然后甜甜蜜蜜地复习起来。所有的复习内容都带着一丝恋情的温馨,都成了一个个快乐的符号。
冯刚走后,刘在水从书房里来到小样儿房间,假装找东西,发现摄像探头出现了异样。刘在水说:“你看你,怎么搞的,那地方弄得五颜六色的,在墙上涂什么了?爸爸给你擦干净。”刘在水说着,就搬个凳子过去,站在上面用毛巾擦拭探头。
小样儿看着父亲认真的样子,一头火起来。对父亲说“:爸爸,你不要擦了!”父亲扭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儿:“你说啥?”小样儿仰视着父亲:“你为啥要监视我?”刘在水知道事情败露了,从凳子上跳下来,很尴尬地对小样儿说:“爸爸不是监视你,是爱护你,是看管你。”“这是爱护我?”刘在水说:“是的,爸爸爱你才这样的。我看出来你跟冯刚很好,你正在青春期,有些事,我担心啊。”小样儿说:“可是,你为啥要采取这种近乎无耻的方式?”“我是你爸爸啊,我怎么就无耻了?”小样儿说:“可你也不该偷窥我!”刘在水说“:我又不是看你别的。我是担心你和冯刚在一起的时候犯错误。”小样儿说:“我们不会犯错误!犯错误的是你!你已经犯错误了,而且犯了严重错误!”刘在水似乎从来就没看见女儿这样凶过,气得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他有些尴尬,有些内疚,主动选择了让步:“那我把摄像头取下来吧。”小样儿用一种罕见的方式捍卫自己。她咬牙切齿地说:“没这么简单!
你说过的,大人也有犯错误的时候,犯了错误就要改正。你必须给我认错!给我写检讨!”刘在水说:“假如我不检讨呢?”小样儿说:“那我就没你这个爸爸!”刘在水说:“那也由不得你说了算!”小样儿顺手拿来纸笔,往父亲面前一推,说:“爸爸,就在这里写了吧,要是让妈妈看见了,有你好看!”刘在水开始跟女儿讲条件了,父女俩第一次站在了对立面的位置上。刘在水提出:第一,摄像头的事千万不能让冯刚知道,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第二,检讨的事也不能让外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样儿答应了。于是,刘在水就在小样儿的桌子上写检讨了:
爱女刘小样:爸爸因为太爱你,太担心你青春期的成长问题,不小心犯下一个爱的错误。保证今后不迁怒,不二过。
检讨人:刘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