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行者、猪八戒两人于是商议道:“这般如何是好?”猪八戒道:“我看那栈房里未必真个没有房子,必然嫌我们生的丑陋,不愿借房子于我,所以这般推辞的。你不如变了个模样儿,变得和他们一般,再去问他。”孙行者道:“兄弟说的话是,只是我看这里的人不是一样的。有的着长大的衣服,头上拖着长头发。有的没拖着头发,衣服却着得紧紧儿的,教我变那一样的好呢?”猪八戒道:“你还是变没头发的罢。”孙行者道:“为什么?”猪八戒道:“我见他行动气概,身子又高大,人见他都怕。我想他们必然是得势的人。休学那拖头发的,委委靡靡,没一点儿威势。”孙行者道:“我想不是,虽然这里没拖头发的人气慨,但是数起人数来,却是拖头发的人多。而且我方才到那栈房里去问时,遇着的都是拖头发的人,我们还是从俗罢。”猪八戒道:“也好,也好。”
孙行者连忙摇身一变,变了一个中国人,头上戴着一个缎子小帽,身上穿着一件黑绒马褂,下边衬着一件酱色袍子,好不华美。猪八戒一看笑道:“好呀,好呀,别的都好了,只是一些儿不对。”孙行者道:“什么不对?”猪八戒道:“他们拖的东西是在上边的,你拖的东西却在下边。”孙行者向后一看,原来一条尾巴。要想放在后边当作长头发的,却放差了地方,依旧在那尾闾上了。孙行者道:“似此如何是好?我不如变了没头发的罢。”猪八戒道:“也好,也好。”孙行者忙又摇身一变,变了一个外国人,头上戴着一顶拿破仑帽,足上穿着皮靴,身上短衣窄袖,好不威武。猪八戒又笑道:“妙呀,妙呀,这个装束伶伶俐俐,真真是你着的,就这样罢。”孙行者道:“也有一点不好。”猪八戒道:“怎么不好?”孙行者道:“这裤子裆窄,我那尾巴儿放在里头不舒服。”猪八戒道:“这样怎么好?”
孙行者道:“不要变了罢,老孙要去了,谁耐烦这般装头盖尾的,还是还我本来面目的好。”说罢一摇身,依旧是个孙猴子了,转身便走。猪八戒连忙拖住道:“走不得,走不得。老猪有个计较在这里。”孙行者道:“什么计较?”猪八戒道:“说出来有伤你身体,但是你如听了我,变的时候那就没有不像了,也没有不舒服了。”孙行者道:“你说,倘然能够变得好,那就我身体伤了点也不妨事。老孙以前虽是一毛不拔,现在却也康慨了。”猪八戒道:“哥如肯听,我便说。”孙行者道:“说说说。”猪八戒才敢说道:“我想你这猴尾儿放在后边难难看看的,不如割去了罢。”孙行者道:“割去了怎样?”猪八戒道:“割去了十分方便。倘然你要变那有头发的,将他缝在帽子上,便当了他是拖的头发;倘然你要变那没头发的,穿那紧裤子也舒服。”
孙行者道:“不差,不差。”连忙拔了一根毫毛,嚼了一嚼,变了一把剪子授于猪八戒。猪八戒便低了头,弯了腰,替他将那猴尾齐根剪去。刚剪好了,孙行者便讨还了剪刀,一手便将猪八戒的猪尾拉住,也要去剪。猎八戒又杀猪般的极叫道:“哥呀!饶了我罢,饶了我罢!留下他,我还要回去见高太公家的女儿哩。”孙行者道:“你不肯割去,到底不能去借宿。”猪八戒道:“有你变了好了。”孙行者道:“我变了我好去借,人家看了你这个丑样儿,怕又要不肯。”猪八戒道:“我也变,我也变。”孙行者道:“你不割去这猪尾,如何好变?”猪八戒道:“不妨,不妨,老猪的猪尾儿小,打个卷儿盘在尾闾上,外边穿着裤子,有那个看见?”孙行者道:“也罢,你先变了一变我看。”
再说猪八戒忙也摇身一变,变了一个中年人,身上穿着一件天青缎对襟马褂,里边衬着一件蓝宁绸袍子,脚上穿着白袜,登着云头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小帽,装得又大又方,好一个判官样式。孙行者在他前面一看,见他蹩着眉头,掀着鼻头,撅着嘴,也还充得过去。及至到他后边一看,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道:“好看,好看!老猪你既然着了有头发的衣裳,为什么不拖头发,颈跟后倒依旧剩着许多鬃毛?”猪八戒连声叫道:“我变差了,我变差了。那种苦恼人,老猪原也不愿变他。我再变罢,我再变罢。”说罢,忙又变了一个肚皮又大,手脚又短,又肥又矮的一个西装的人。刚变好了,便又不住的摸肩抓背。孙行者问道:“你做什么?”猪八戒道:“这衣服好辛苦,弄得我浑身都痒起来了,抓又不能抓。”孙行者道:“如何?老孙便替你割去这豚尾儿。”猪八戒连忙迸住了,不动一动道:“好了,好了。不痒了,便这样罢。”孙行者便也收了剪刀,还了毫毛,依旧变了一个黑绒马褂、酱色袍子的小夫子,同着猪八戒,看他推着小车走。
走不到几十步,只见走路的人都对着他们笑。孙行者一想,他们对着我们笑,必然我们弄了什么鬼怪儿了。再走了两步,只听得走路的人说道:“奇怪,奇怪。外国人也推起小车来了。”猪八戒也觉得有些诧异道:“哥,那些人为什么对着我们都指手划脚的笑?”孙行者道:“我想他们必定笑你有威势。”猪八戒一听孙猴子说这句,便醒悟道:“猴子,你也来刻薄我了,我才说穿这衣服的人都有威势,现在你见我穿了这衣服推小车,就说我没有威势了吗!”
猪八戒一头说,一头只顾推着小车走。不料那笑的人越弄越多,还有许多小儿跟了来看。猪八戒一看不好,便和孙行者商议道:“哥,你再帮助老猪一次罢。我看这些人笑的,都是为着我穿了这般衣服,没有推过小车。现在被他们千百只眼睛看住,又不能再变别的。有烦你推了,一推到栈房后,待老猪格外报答你。”孙行者起初那里肯推,经不得猪八戒的嘴又高又长,自然能说一顿花言巧语,便说的有些动了。又看见跟的愈聚愈众,几乎不能前进,只得勉强应承道:“那么你放了下来,待老孙来推就是了。”猪八戒便忙放下小车。孙行者上前刚一推时,看的人复又哄然大笑。孙行者见看的人又笑起来,知道自己推的不知又什么地方不好,便又放了车。只见看的人一阵笑后,忽然又如一群野兽遇着了猎者一般,顿然四散。
看的人散后,后面只见一个人穿着黑呢的对襟长衣,腰间束着一条皮带,脚上登着皮鞋,头上戴着一个高帽,宛如汤罐一般。孙行者见了,便拍拍猪八戒的肩道:“这个高帽于你戴了才好看哩。”猪八戒道:“胡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和我凑趣儿。”孙行者笑着看那个人慢慢地缓步过去,那看的人也不来了。猪八戒便和孙行者商议道:“哥,这真真奇怪了,方才老猪着了破衣,赤着脚,戴了破帽推那车时,走的人都不在意,现在穿了这样衣服都来笑我了。你推时又来笑你。这样也笑,那样也笑,不是教我们推不成这车儿了吗?”
孙行者尚未回答,只见旁边走过一个人来说道:“两位客人,你们没有人推车,待小的来替你们推罢。”猪八戒一听十分得意。孙行者道:“你替我们推,可要多少钱?”那人道:“客人你好奇怪,你还没有说推到那里,叫我如何好说价钱呢?”孙行者道:“烦你推到栈房里。”那人道:“那一家栈房?”孙行者又说不出,因道:“随便那一家栈房,只要好住人的。”那人便道:“好,好。你们跟我来罢。”说着,便背了车带,捻了车柄推着便走。孙、猪两人随后跟着。
猪八戒见脱了重累,万分得意,一路东张西望,好不自然。到了一个转弯处,见天色已暮,来往的人比前更觉忙碌。忽然间左边一根木杆上亮了起来。猪八戒一见连呼奇怪,急忙立住了脚,对孙行者说道:“哥,这里怎么出了月亮哩?你看他又白又圆,好不明亮,不是一个中秋的月亮吗?”孙行者道:“胡说,那里见过生着柄的月亮来。”猪八戒道:“难说,难说!你看这里的星,都生着线的,那里月亮生不得柄?”孙行者回头一看,只见一家店里柜台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圆东西,里面也放亮光,上面生了一根线,挂在天棚顶上,那圆东西上边还盖着一个白色的罩子。孙行者笑道:“你看那星恐怕下雨,还戴着笠帽哩。”孙行者正在看那小的明星,忽然听得那猪八戒又叫了起来道:“哥呀,哥呀!你看那前边又有一个月亮来了。”孙行者道:“你看这一家又挂着许多星了。”于是两人一路看来,喜欢得那孙行者摸耳抓腮,那猪八戒掀嘴弄鼻。
忽然孙行者立住了脚,四边一看,失声道:“啊呀!不好了!我们那小车推到那里去了?”猪八戒见不见了小车,也着急道;“丢了师父的行李,如何是好!”连忙向前便追。孙行者也忙随后跟着,追了一阵,那里有半个小车的影子。孙行者连忙叫住道:“兄弟,兄弟,你莫追了罢,这里转弯儿多,不知他转到什么地方去了。”猪八戒道:“不追他,难道他偷了去,便算了不成。”孙行者道:“不是,不是。我有一个法儿在这里,可以取得师父行李回来。”猪八戒道:“哥呀,哥呀,可怜我,快说了什么法儿。待老猪取了师父行李回来便好。”孙行者道:“这有何难,你可知道师父的行李内可有放光的袈裟没有?”猪八戒道:“有,有,有。”孙行者道:“那更容易了。这袈裟的光,叫做近处不见远处见。我便纵上云头去探看,你也钻入地内去找寻,见有光明处,那师父的行李就有了。”猪八戒道:“好法儿,好法儿!我便去也。”两人说一声“去”,一上一下的走了。
忽听“啊呀”一声,孙行者早从上边跌下,猪八戒也从地内钻出。孙行者捧着头,猪八戒摸着脚,都说道:“厉害,厉害!这里的人比那西方的妖怪厉害多了,将我们师父的行李骗了去,早知道我们要寻。”孙行者道:“这上边便设了天罗。”猪八戒道:“这下边也设了地网。”孙行者问猪八戒道:“兄弟,你为什么也跑回来了?”孙行者道:“休说,休说!羞死了人。老孙纵云头也纵得多了,从没有遇过这般东西。”猪八戒道:“遇了什么?”孙行者道:“老孙才纵了上去,还不到三四丈高,便撞在许多铁丝上,撞得老孙火星迸裂,只得依旧跑了回来。”猪八戒抬头细细一看道:“不是天罗,不是天罗。哥你看,这不是个盲人弹的大弦子吗?不过横装了弦线罢了。哥方才撞去,恰好撞在那弦线上。我看那天空中没有弦线的地方还多哩。”孙行者道:“不差,不差。待老孙再去也。”说罢,早又纵上云头去了。
不到一刻,只见他慌慌张张的又按落下来,连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猪八戒忙问道:“行李怎样?”孙行者道:“行李没有还是小事,师父有难,兄弟跟我来,快去救也!”说罢,拖着猪八戒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