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猪八戒忙跟了孙行者走了一条街,又转了两个弯,到了一个弄口。孙行者叫道:“兄弟,师父在这里。”猪八戒一看,见那弄内立着许多妇女们,里边又有许多男人。女人拥着一个头陀,正在那里喧嚷。只听得一个人说道:“你们出家人竟也彰明较著的到这里来了,衣服也不换一件!你道租界上没有管,你可随随便便的?你也须生着只眼儿,别的人不管,我们兄弟们倒要来管。”又有一个说道:“兄弟们算了罢,现在这世界那一个是规矩的,让他出了几块钱,罚罚他下次,放他去罢。”又有许多人七张八嘴道:“不好放他,不好放他。出家人怎么好这样的?扎起来敲了他一顿再说。”
孙、猪两人早已走进了弄,看那头陀时,正是师父。猪八戒一看不觉暗笑,见他一只袖子被个妇人拖住了,两只手被两个男汉执住了。四围的人有男有女,有嘲有笑,有骂有劝的,不计其数。师父的面上红一块白一块,又羞又吓,垂了眼只不作声。旁边看的人都说道:“可怜那和尚遇了拆梢党了,明明是他走错了路,被那女人拖进来的,倒说他是打野鸡,要敲他的钱。”一个人道:“这和尚又肥又白,生得这般标致,难保他不自愿意。”那一个道:“先生你还不明白哩!真个打野鸡的和尚,他倒换了俗衣,戴了假辫,那一个知道他?”于是看的人又哄然大笑。
孙行者看了,忍不住便上前叫道:“师父,老孙来也。”唐僧要待答应,捉他的人都喝道:“快拿钱来,什么老孙不老孙,就是你的老祖来了,也不中用的。”还未说完,只听得猪八戒的履声橐橐,那弄内的女人都跑进门去了。拉着唐僧的许多人,也一个个放了手,向着弄后逃去了。孙行者心中十分奇怪,老孙来时他们倒不怕,看见了呆子倒吓跑了,难道老孙的威望不及那呆子么?唐僧一看,来的两人都不认识,便又发急道:“你们两位是谁?”行者道:“弟子悟空。”八戒道:“弟子悟能。”唐僧才敢说道:“徒弟,我们回去罢,这里不是好地方。适才嬲得我好苦。”行者道:“师父,你为什么依然这般没用!这是初次儿,自后的难还多着哩!”于是三人出了弄,沿着大街走。
走了多时,猪八戒先说道:“师父,你不知道我今天跑了一天了,累得我好苦。我们到那里去坐坐罢。”唐僧道:“徒弟说得是,我也方才被他们闹累了。悟空,你去找个坐的所在。”孙行者道:“师父,这里坐不得。你看这里那一家没有拖你的人?你去坐坐,又要被他们拖去了。”唐僧一听又要被他们拖去,连忙赶紧就走。猪八戒道:“师父,什么要紧,方才徒弟不在那里,所以他们来拖你。不看见徒弟到了,他们便跑了么?”唐僧一听,倒也不差。
三个人刚走到了一家大宅子门前,看见许多人都往里边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几个和尚也杂在里边。猪八戒抬头一看,见上边写着“青莲阁”三字,便说道:“这亭台楼阁是行人游玩的所在,我们上去罢。”孙行者忙拦住道:“去不得,去不得。这不是好地方。你看去的人都是妖妖怪怪的。”猪八戒道:“哥你又来骗师父了,去的人这么多,怕什么!”唐僧便也点点头要去。孙行者见拦不住他们,便也一同跟着上去。走上了一层楼梯,猪八戒便叫道:“下去罢,下去罢!”唐僧道:“徒弟,才上来怎么又要下去了?”猪八戒道:“这里人家吃喜酒哩,我们又和他不认识,怎么好来这里。”唐僧道:“徒弟如何知道是人家吃喜酒?”猪八戒道:“你看那男的女的都打扮的这么好,房子里又摆着这些桌子,每个桌子上围着许多人,每人的面前都摆着一个小小的杯儿,那杯儿里又盛着黄黄的汤,这不是吃喜酒么?”孙行者道:“兄弟你差了,既然是吃喜酒,为什么台上没有菜呢?”猪八戒道:“想还没有拿来。”
正在说话,忽听得一阵锣声鼓声,吹打的声音响。猪八戒便道:“新人来了!新人来了!我们去看罢。”连忙一个人跑下楼来,一看果然看见有顶轿子,从西面如飞而来,轿子里坐着一个女人,抬到近边,却不向这边来,倒抬到对门去了。猪八戒想道:“这个人家好大,客人请在这一边,新房却做在那里。”便也张张望望的走了过去,看见那轿子早已停下来了。那轿子里的妇人,早已出了轿,走上街沿去了。猪八戒也忙踏上街沿,要想跟他上去。忽然旁边一个人大叫一声,这时猪八戒两只眼正在那妇人身上,出其不意被他一吓,吓得捧着两只大耳朵,转身撞下街沿,蹶起来向着对门就跑,看准了“青莲阁”三字,在那方才进去的那个门口里走了进去。
跑上楼一看,不见了师父师兄。再细细往四下里看时,和方才的情形早又全然不对。猪八戒叫道:“怎么这里的情形都改变了?难道我走差了路?”连忙又下了楼,走到门前一看,看见左边有个同样的门口。猪八戒想道:“难道方才从那一个门口里进去的?待老猪去看看。”想罢,便又走进那门口,上了楼,四处一看,见也没有师父师兄,也不是方才初次来的地方。猪八戒道:“奇怪,奇怪!怎么又不是了。难道这里竟有同式同样的千门万户么?怪道楼上的人这般多。”抬头一看,见上面还有一个楼梯装着,来往的人正在那边上下。猪八戒想道:“那是更弄不清了。
这边也是门,那边也是门,这边也是楼梯,那边也是楼梯,教我如何记得他来?”又想道:“且莫管他,依着这条路,跟着走的人走过去再说。”于是左穿右穿,穿过了几个门口,将近墙壁,忽见墙壁里面又无数的房间,点着无数的灯,有无数的人在那边走动。猪八戒要想走进去,却被那桌子和坐的人挡住,只得回了转来,另换了一条路再走。走了多时,又走到那边的墙壁了,见墙壁里又有房间,又有灯,又有人来往。要进去时,又被那桌子和坐的人挡住。走了三四遍,都是一样。猪八戒想道:“这里的房子大得很哩,走得我眼也花了,脚也酸了,脑也昏了,心也乱了。照这样走,一年也走不完他。且莫管,再从那墙壁边小门儿内走了进去再说。”便挨着身挤了进去时,忽然“啊呀”一声道:“这是个什么所在?”按下慢表。
且说孙行者和唐僧立在青莲阁楼梯口,等猪八戒不来。唐僧道:“徒弟,我立得够了,你去拣个空处儿我坐坐罢。”孙行者道:“这里没有坐处,我们去罢。”唐僧道:“悟能还没回来,终得等等。”孙行者道;“那么走往前边去看罢。”于是领着唐僧走不到几步,便到了一个门口。忽然,鼻孔里触着一种异样的香味。唐僧又要进去。孙行者连忙又拦住道:“去不得,去不得。这里真真去不得。你看那屋里妖云密密,恶雾纷纷,你去了又要被他们迷住了。”唐僧道:“不妨,不妨。我有心在肚,那怕鬼来迷,去看看无害。”孙行者道:“那么以后休怪徒弟不先明告。”唐僧道:“去也。”两人便走进那门。孙行者道:“师父呀,你看那榻上眠的人,耸着肩,歪着帽,皱着眉头,撮着嘴,不是那妖怪么?你看他手里的那根哭丧棒,比老孙的金箍棒还奇,一边点火,一边出烟,你看他不呼风却吐雾,未唤雨先吞云,不是他的妖法吗?你看他拿着小针儿调那黑东西,烧在火上放出那芬芳来。你看他垂着眼定着神,魂灵出舍,便要来迷师父了。”孙行者说还未了,忽见榻上睡的那人,打了一个欠伸,两眼一翻,声嘶音短,面无人色,现出可怕妖相来了。唐僧一看,连忙拖孙行者就走,道:“徒弟,去也,去也。”
刚一转步,只听得后边一个榻上有人叫道:“师父!师父!”唐僧回头一看,猪八戒睡倒在一个榻上,旁边放着一个铜盘,铜盘里放着一盏灯,两个盒子,几根铜签子。猪八戒垂着两个大耳朵,掀着高鼻子,手里捧着那根哭丧棒,正在嘘嘘的吸,见了唐僧等回了身来,连忙放下那棒,坐了起来,叫道:“师父,师兄,快到这里来坐坐。”孙行者拖着唐僧道:“师父快走,不要理他,他早着了迷了。”猪八戒见唐僧要去,连忙又叫道:“师父,快来这里坐坐一同去。”唐僧原是耳软的人,听得猪八戒叫他坐,他也过去坐了。孙行者又劝道:“师父,我们去了罢。兄弟,你也算了,不要吸了罢。我看这一定不是好东西,吸不得他。”猪八戒不觉叫起冤来道:“哥,你那里知道,这样东西真真是个难得的仙丹,吸了他疲也不疲,倦也不倦了。师父,你劳苦了,你吸他一口罢。”孙行者连忙又喝住道;“悟能!你为什么这般无礼,拿这妖怪东西来害师父?”
猪八戒哈哈大笑道:“你这猴子真真少见多怪,你没有吸过这东西,怎么晓得他是害人的?你不许师父吸,待老猪吸给你看。”说着便又横身下去,取了那哭丧棒,一只手取了一根签子,向那匣子里挑了一点黑膏,向火上烧了一回,放在那哭丧棒上,嘘嘘嘘又吸了起来了。唐僧在旁边,见他馨香馥郁,早已有些垂涎。及至猪八戒吸完一次放了棒,便又坐起来对唐僧说道:“师父你看,有什么害没有?师父你休听那猴子的胡说,快横下来,也吸一吸这样好的东西。你不吸一吸他,也枉走这下界一遭。”唐僧心动,便点点头,将坐下榻去。孙行者又力劝道:“师父,吸不得,吸不得。这是有毒的东西。你忘了方才吸的那人的形状吗?”
唐僧此时一心早被那吸的东西迷住,便怒道:“悟空!我吸不吸不关你事,你又没吸过,那里知他有毒没毒?”孙行者见师父不肯听他,也就不再说话。唐僧便即睡了下去。猪八戒便忙替他烧了一烧黑膏,装在那哭丧棒上,叫唐僧吸。唐僧忙也学了猪八戒的样子,嘘嘘嘘吸了几口,放下那棒,便欠了一个伸,喜欢道:“悟能,这东西好也。”猪八戒连忙又替师父装了一次。唐僧又吸了一次。猪八戒连忙又自己吸了一次。
你装我吸,师徒两人正在出神入化的时候,孙行者对他两人一看,忽然心中大吃一惊道:“不好了!怎么他们两人变了形状了?”看师父时,见他的面色渐渐的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灰,由灰变黑了。见他的面庞儿,渐渐的由圆而长,由长而削,由肉而骨,由骨而筋,由筋而骷髅了。见他的背,渐渐的由直而弯,弯而曲,曲而折了。见他的肩愈高,他的头愈低了。见他的唇愈白,他的眼愈红了。忙又看八戒时,见他的硕瓢般的大腹,早也渐渐的小了,小了,好似才产了小犬的母犬了。见他蒲扇般的两只大耳,早也渐渐的缩了,缩了,像猫耳一般的叉了起来了。
孙行者一看,正在着急,只见师父合着眼,渐渐的入了定了。猪八戒连鼻带嘴欠了两欠,哼了几声也不动了。孙行者连忙叫道:“师父!师父!悟能!悟能!”叫了几声不应,便忙走到他们两人榻前,再叫时也不答,推时也不醒,敲时也不动。孙行者连忙在旁边茶杯里喝了一口冷茶,默诵真言,对着两人面上吐去,只见师父师弟依然酣睡。孙行者哭道:“师父呀,师弟呀!你们不是死了吗?方才老孙劝,你们不相信,可怜到如今,弄得老孙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好去如来佛前复命呀!”说着,便又大哭起来。
旁边榻上的人,见他这般号陶大哭,都来问道:“先生,你有甚事伤心,闹的这地?”孙行者便将唐、猪两人吸烟不醒的事告诉旁人。旁人听了大笑道:“你这位先生也算不知人事了。我道这般大惊小怪为着什么大事,原来只为着他们两人吸醉了烟。”孙行者忙问道:“这原来不是死?”旁人道:“呆货,你看看他们还有气在,怎么说他是死。”孙行者道:“只有一口气,动又不能动,说又不能说,又走不得路,又做不得事,一天儿只是这样的睡着,和死有什么分别。”旁人道:“呆货,他们难道不会醒来?他们现在吸多了烟,吸醉了,所以这样。等到后来,那烟的性过后,自然会醒过来的。”孙行者道:“醒了过来怎样?”旁人道:“醒了过来便好了。”孙行者道:“好了那就和没吸过时一样吗?”旁人道:“一样,一样!只有一点儿不一样。”孙行者道:“那一点儿不一样?”旁人道:“不过到了明日这个时候还要吸。”孙行者道:“不吸却怎地?”旁人道:“不吸恐怕不能。”孙行者道:“怎么不能?难道有王法管你不成?”旁人道:“王法还可逃,这个恐怕比那王法还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