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行者便问旁人道:“那大汉是个什么人?他在这里这样作威。”旁人道:“这是管路的巡捕。”孙行者道:“路都要管,难道怕他跑了去不成?”旁人道:“不是这样说,是管那路上来往的人的。”孙行者道:“来往的人管他做甚,难道怕他走错了路?”旁人道:“正是这样。你初来这里,还没知道这里的情形。这里是个通商地方,往来的人多,又有各种各样的车东驰西走,倘然没有人招呼,必然闹的不成样子了。”孙行者一想,倒也不差,只是看他待人太粗暴一点。
因又抬了头往各处看望,只见前面路上,又有一个人推了一辆小车,上面摆着铺盖行李。孙行者细细一看道:“悟能来了,悟能来了。那小车上想是师父的行李了。那个呆子好作怪,他不挑着走,倒推着跑了,老孙且不要叫他看见。”便使了个隐身法隐在这里,看他推往那处。便念动真言,捻了隐身诀,隐在一根柱了背后。看看猪八戒推了小车,将走近三岔路口,那管街的巡捕伸起了一只手,口中喊道:“慢,慢!”猪八戒那里懂得这种规矩,尽管向前推来。那巡捕见他不肯听话,便走近去,在猪八戒的背后拉住他的两只大耳朵。猪八戒被他拉住了,走又不能走,要待放下,又怕那车子倒,只得涨着脸,星着眼,咽着嘴,像杀猪一般的叫将起来。
孙行者一看,不觉又气又好笑。正待出去解围,只见得那大汉早放了手,那呆子也推了车走了过来了。孙行者便暗暗地跟着,又走了一段路,见他走得满头是汗,将小车放了下来,口中自言自语道:“这里的人好胡闹,不知弄些什么鬼,东也不许人走,西也不许人停,又遇着了这样的糊涂道路,两边都是一般房屋,又是处处可通,左转了也是如此,右转了也是如此,记又记不清,认又认不得,叫我怎样才好?师父呀!师兄呀!你们都好,轻着身子都跑了那里去了,叫我一人受这个累。”说罢,便坐在街沿上不走了。
孙行者依旧隐在旁边看他。他见街上往来的人,便一个人又胡言乱语起来,忽然哈哈大笑,忽然拱着手念佛,忽然又蹙着眉头,似乎要哭的样子。孙行者暗道:“呆子,呆子!今朝到了这里,自然更觉呆了。”忽然见他直跳起来,叫道:“好了,好了!师父坐的那白马来了,怎么他背上不驮人,后边倒拖一间小房子。你看那小房子好不光辉,有窗有户,十分精致。”忽然又失声道:“不好,不好!他几时瞎了眼了,带着这个遮眼罩。”孙行者一看,见他说的倒也不差,惟想世上的白马甚多,那里便是师父骑的那匹。而且我们师父是闲散惯了的人,那肯坐在这么小的东西里,因便走近前面,从那小窗里一看,看见里边坐的果然不是师父,倒是一样怪东西,不觉吃了一惊,自己寻思道:“那小房子里坐的那人,头上戴着盆儿样的一个帽子,盆儿上出了许多红的须,须上又摆着大大的一枚樱桃,后边又拖着小小的一根鸡毛帚子。身上穿着四面出须的黑衣,胸前背后,绽着两块四方的枕头顶,头颈上挂着一串念佛珠。看他似人非人,不僧不俗,想来定是个妖怪。”
正在冥想,忽听得那呆子在后边大笑起来。孙行者忙过去听时,只听他一人又自言自语道:“那猴子又在那里弄什么神通了。好好的东西,你不规矩点儿坐,倒转着身子,藏着你的毛脸儿,露着你的屁股儿,虽然扎上了许多金儿银儿珠儿翠儿,难道这飞红的屁股,老猪认不得你吗?”孙行者一听,连忙回头时,只见后面又来了一匹马,拖着一张极大的太师椅,椅上坐着一个绝色的美人,面上果然擦得飞红,便骂道:“这呆子好糊涂,无缘无故,又扯到了老孙身上来了。”便轻轻地走到他背后,要想像那红头大汉扯他耳朵的时候,吓他一下。忽然听得他痴痴癫癫一个人又在那边说道:“这一个人的脚好奇怪,既然这样粗了,又怎么这样短?既然这样短了,又怎么这样粗?”孙行者一看,见有两个人并着身子走来,却是一男一女。
那男的头上戴着一个有屋檐的帽子,颈后披着一篷的头发,身上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长衣。那长衣好生奇怪,又不似袍,又不似直裰。足上穿着一双皮履。那女的头上也不挽髻,也不簪花,背后拖着一条三股辫的头发。上身穿了件黑袄,下身束了条黑裤。看他两脚,果然奇怪。长里不到四寸,阔里倒也有三寸有半。孙行者一想道:“好了好了,这次可被我报了仇了。”便忙在他身后退了隐身法,走了出来。见猪八戒还是只顾看那女人的脚,便在他的长嘴上用力拍了一下,骂道:“呆子!你只顾端详那女人的脚做甚?他的脚,便是你的脚。你看得见别人家的屁股,难道看不见自己的猪脚吗?”猪八戒被他突然一拍,吓得怪的一声叫了出来。谁想这里猪八戒一叫,前边路上也听得怪的一声应了。孙行者连忙抬头看时,见有一个人推着一辆小车,小车上睡着两个猪,一路推来。那猪只顾怪怪的叫。孙行者便拍手笑道:“妙呀!呆子你看,方才你推了小车十分苦,现在有人推了你,你倒适意了?”
猪八戒见是孙行者,便也骂道:“贼猴子,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倒扯上老猪一大篇话了。”孙行者道:“你好好地谁叫你扯上我来?”猪八戒道:哥现在也不要说我了,我们快计较计较,看到那里去打个尖儿才好。天也不早了,我推了半日,肚子又饿,人又多,路又不明白,推来推去,好不吃力。再推了半日,便要将老猪累死了。”孙行者道:“你累死****甚事?老孙要去了。”猪八戒着急道:“好师兄,切莫要去。你是轻身光体的人,去了自然无碍,叫老猪一个人守着这些行李,如何是好?你若要去,我也放了行李不管了。”
孙行者一想,那呆货竟然做得出来,如果他真个丢了行李,到师父面前必定又来赖我,不如帮着他找一家客店再说罢。因便应许了猪八戒,叫他推了车,跟着自己走。猪八戒说道:“哥,现在我们到那里去?这样走,一年也找不到住处。”孙行者道:“你莫管,且待老孙去问一个人来再说。”说罢,连忙走到一个店家门首,打了一个问讯道:“请教施主,这里可有客店没有?”那店家的人见他这副样儿,忙摇手道:“不晓得,不晓得。”再走一家,也是如此。孙行者动气道:“这里的人怎么这样无情,问句话都不肯回答的。”又问两家,才有一个人告诉他道:“这里不叫客店,叫做栈房。你要住处,你只看那招牌上有个栈字的便是。”孙行者便谢了一声,出来将这句话告诉了猪八戒,要和他去寻个栈房。猪八戒道:“不对,不对。猴子你这番也上了当了。那栈房是放东西的,怎么好住人?你去问,不但问不到住处,倒被他骂我们是件东西了。”
正在说话,恰好推到了一个巷口,上面横着一块招牌,写着三个大字,叫做“鼎升栈”。孙行者一看道:“且莫管他,待老孙进去问问再说。”猪八戒连忙放了车子,等他进去问,不多时,见他摇着头出来了。猪八戒问道:“怎么样?”孙行者道:“不行,不行。”猪八戒道:“是不是?我说那个人骗你,栈房那里是住人的?你不信,定要去问,现在怎样了?”孙行者道:“呆子,你那里知道!”猪八戒道:“方才我在黄浦滩上推车,看见许多人扛着东西,都说是送去栈房里的。”孙行者道:“呆货,你不要胡说。那栈房住倒是住人的。”猪八戒道:“既然住人,我们为什么不就住在那里,你又说不行呢?”孙行者道:“他们说现在住满了人,没有空房。”猪八戒道:“这样还好,我们再找一家罢。”孙行者道:“好,好。”于是,猪八戒又推了小车,孙行者跟着,一路向西走去。又问了几家栈房,都说人满了,不能住。孙行者道:“既然这里的栈房不能住人,我们不如借个庙宇住一住。”猪八戒道:“哥说的是。”于是两人又只顾找那庙宇。
找了多时,转了两个弯,孙行者道:“这里是个庙宇了。”猪八戒停车一看,只见门外写着“清真道院”四个字。孙行者忙进去要问,一脚踏上街沿,忙又倒退了几步。猪八戒道:“哥,你为什么不进去?”孙行者道:“这不是庙宇,里边坐着许多年轻妇人哩!”猪八戒一听年轻妇人,连忙也上去张看。早惊动了一个老婆子,被他看见,便出来骂道:“贼和尚,你到这里来贼头贼脑做甚?”孙行者连忙上前行了一个礼,说道:“老菩萨,你不要动气。我们是外方来的行脚僧,一时找不到住头,特来借问一声,这里可能住人?”那老婆子又骂道:“你们这种叫化和尚,不三不四的,那里留得你们住。你们要住宿,去看看他。”说罢向里边一指。
孙行者看里边时,只见里边走出一个和尚来,生得肥头胖耳,粉面朱唇,头上剃得精光雪滑,身上穿着一件黑绉纱的直裰,笑嘻嘻出来问道:“师父们到这里来做甚?这里不是出家人修行讲道的所在,是小姐太太们来游玩的处所。”孙行者心中一想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东方的佛教这样衰微了,都被他们那般狗和尚弄坏的。”因忍着气问道:“那么这四边可有借宿的寺院没有?”那和尚道:“没有没有,这租界上虽有几个寺院,都不留外客僧。”孙行者再要问时,那和尚早又转身走进那院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