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冯秀才话音刚落,当即起身,作势就要向座下石头撞去。二人慌忙将他拦住,柱国以头点地,啜泣道:“冯老,万万不可!我等若做此伤天害理之事,万世不得善报啊!此时我为保长,你理应听我行事!”
冯秀才拍抚柱国,显露出一份慈祥和坚定,道:“我心已决,此事已定,不必再议。等我去后,自会在阴曹保佑你们。我即刻回家沐浴斋戒三日,你找两个人来给我打下手吧,拐杖帮我拾起来。”
柱国再叩首,开口想说什么的时候,冯秀才道:“祭文之事就交由你来写了。”言罢,拄着拐棍蹒跚而去。
柱国就这样跪在地上看着冯秀才佝偻的背影。待到望不到他的身影,又过了一阵,柱国方才起身。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雪法,恳求道:“大师傅可否追上前去,帮我扶着老保长回家?容我先回乡里布置。”
雪法施礼道:“贫僧正有此意。无妨,无妨。”
柱国即刻飞奔回去,写一榜文,抄写五份,交与牌长。又使牌长誊抄下来,昭告给各户,每户一份。所写内容,句句肺腑,感人至深。大意就是说,老保长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此时还要牺牲自己。全村也要吃斋三日,不得行房,以示尊敬之意。如有违者,逐出乡里。
榜文既发,乡间雷动,村民纷纷涌向柱国家,一问究竟。众人进入庭院,只见柱国跪叩着拜向冯秀才家的方向,不愿抬头,更是一言不发。其夫人李氏向大家解释道:“这是老保长自己的主意。如果你们大家还敬重他,心里还有他,那就请遵照榜文上的做。老保长现在沐浴斋戒,需要人去伺候,不知诸位在场之人中可有谁愿去?”
此言一出,众妇人争先抢后,表示愿尽绵薄之力,伺候老保长到最后。最后选了二十四人,三天昼夜轮流看守伺候。在第三天又命人准备好祭器祭服及谷物猪牛,此间之话,按表不提。
却说另一边,也不知和尚们要使什么法,拿着一个大包袱,又要走了村里的八音,再三嘱咐这三日内不许有人出村而行。柱国也然其言,下令除了老保长的家外,其余地方通通宵禁,无论老少均不得外出。惹得孩子们听到村外噼里啪啦的热闹,不能出去,心里抓痒得很。
也不知道是不是世间真有这么神奇的事,也没人知道和尚怎么做到的,反正第三天他们把孩子都带了回来。
全村人一看到孩子们都回来了,一个个都喜出望外。老李夫妇的眼睛甚至都快哭干了。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思念和团聚之情,在此时,喷涌而出,喜极而泣。一时间,哭声震天,笑声动地。可有一人,看似对此毫无感觉,其实,他这三天的情绪一直没有变过。
柱国就瘫坐在自家门口的石椅上看着这一幕。对于别人来说,孩子们的回归是可喜的,但对他来说,这一切才是失去的开始。柱国在这三天里不停地责问自己:“为什么当时没能坚持呢?”
他也不知道。其实在他明知会失去,却只能等待的时候,大脑就已经无法进行思考了。“这样对我来说,比死还要难受!为什么会是冯老去死?”他在心里面试着问自己,但也可能是在问老天。
人在极度的悲伤与无力的交叉中,是永远得不出什么答案的。他能有的,只是问题。他能做的,也只是不断地诘问。他甚至想不通,冯训这样圣人一般的老者,在行将就木之际,仍然晚节不保,要承受如此下场。是何道理?他想不通。
抑或只是由于太过于爱慕尊崇而忽略了他的缺点?柱国实在是得不出答案。三天之中他几次都特意走到了冯秀才家的门口,想进去察看慰问一番。可到了进门的这一步,就是死活迈不出。
他恨啊!恨的是出现这种事情,和他被教化的价值观有了冲突,他该怎么办?恨的是自己想要在最后一个关头尽点孝道,却连进门这种小事都做不到。他恨的是自己,也更恨老天。
就这样,在别人喜极而泣的时候,他一个人瘫在椅子上,哭着,不准任何人靠近。他只想这样看着别人的团聚,不去预见即将到来的分离。
选好了辰时开始祭仪,卯时全村便准备出发。此次规模真是浩大,村里老小所有众人跪在池前,僧人在祭桌两端一字排开。为了这次祭祀,还准备了上等品质的酒肉粮菜,不一而足;旌旗祭服,里外修饰。柱国憋住一口气,大声宣道:“全乡四十七户,大小二百七十口人,叩别冯老保长!”众人叩拜礼毕,柱国独自一人叩首不止,额间血肉模糊,却半点抵不过心痛。村民观之,喟然嗟叹,不由得为之动容。更有甚者,此时已哭成了个泪人。
不知道老天是也想凑个热闹,还是真的被感动到了。正逢子月,那年还未曾下过雪的村子,在此时已经飘起了雪来。众人的头发上都盖了薄薄的一层雪霜,恰似在祭祀之时,老天爷给他们准备好了孝服,让他们披麻戴孝,送老保长最后一程。
辰时一到,柱国起身颤抖得捧着祭书,讼道:
臣祈定村保长王柱国谨陈祭仪,诚惶诚惧顿首伏地以告于苍天上帝及四方神灵:
臣自为长以来,窃以为体恤民疾,秋毫无犯,更无侵牟膏腴之举。今邪祟猖獗,妖魔专辄,以图隳臣根基,绝臣子嗣。幸有故老,愿乞生祭,以圆功德者,冯训,字云川。垂髫孤弱,重慈躬养。弱冠入院,妻子曝野。率流弱逋避于险巇,善黍秫劬劳于宸室,餍臣等于饥馁之中。砥砺谛听,易发冠帻;钩玄提要,平民闵厄;沐浴清化,以尊王道。至于耋耄之年,茕茕鳏独;焦心喋血之时,不可胜计。然今欲殂谢于义,圣人岂能已矣乎!尧舜焉妄媲之乎!呜呼痛哉!臣举村叩首夤畏,粢盛饩牢,悉以美饵。藉苍天见怜,训之祠祀,纵雨湔祸乱,仍得天祚,靖雍享配。以圣人之躯,佑我子孙无咎。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己未年丙子月壬子日甲辰时
讼毕,冯秀才头也不回,大笑而入池中。仿佛是人生一畅快之事,并无所惧。也可能是孤独已久,太过于思念妻子之故。后人也不会知道他此时作何感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冯训,去得确实很坦然。
冯秀才入水之后,哀鸿遍野,嚎啕声不绝于耳。尤其老一辈之人,痛心疾首,气绝于胸。老王顿首措足,险些昏将过去。儿童不知大人因何而哭,但只觉悲壮,也被感动得不自然地流下了泪来。
柱国只是叩首流涕,也不言语。没有几时,看过去竟然氤氲了一大片红。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将其抱起,强拖回家。
我们三人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感慨万千。尤其是彪子这个人,直楞楞的实诚人,听的是泪流满面,吵着一定要去冯秀才的祠祀拜一拜。但雨茂毕竟是年长几岁,最先从悲壮的气氛中反应过来,问道:“这个故事确实感人,但是和我们这次的行动有什么关系呢?”
杨叔笑着说:“你们不觉得这里有很多疑点吗?我们这次就是去解决这些疑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