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让走后,众人皆闭口不言,却只在心里谙思道:“此事定是由老保长而起,令我等捞淤补地,才酿此祸。但其殚精竭虑,劳苦功高,也未曾想过会有如此下场。鬼神之事,终非人力所能企及。”故而所有人都达成默契,三缄其口,无人向冯秀才谈及或抱怨此事。
果不其然,七日一到,雪让带领一众大小和尚浩浩荡荡地赶来。未及至村口,有爬山巡猎之人早已禀告柱国。于是柱国挨家号召,率众前来相迎。
却说此乃贫瘠之地,柱国赶到村口远远望见一队人影,连忙迎上前去,向众僧一一施礼,心里还计算着,约摸三十有五人。
众僧入村,自然免不了接风洗尘,先一顿斋饭伺候。自建村以来,这可是最热闹的一次,家家户户也都自愿掏出来“压箱底”的宝贝。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色泽品相好的米面菜。
众人忙活半天,坐落已定,柱国以主人之礼发言过后,开始吃斋。及至席间,柱国前去敬酒,半弯腰说道:“某自不才,无能以止祸倪,还劳各位师傅们届时身竭心虑,皆某之过也。某素知师傅们不可饮酒,某以酒而饮之,师傅们若不嫌弃,可以水答某。”
话音未落,一凌厉之声登时而起:“你这人好生无趣!世间岂有拒酒之理乎?!你自喝罢,我来奉陪,休笑我等无能饮之人!”柱国望去,这人坐在此席间左侧第二位,抖着两条罗汉眉,目圆鼻挺,皮紧肉实,还有一道疤从额心划过鼻梁和嘴角,直达下颌。瞪起眼来,给柱国也是吓了一哆嗦。
柱国刚刚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只见另一人以威严不可抗拒之势脱口而出:“混账!此大庭广众之下岂是容你撒野的地方?!还不坐下!”
此人言语果然有用,只见这吹胡瞪眼之人很听话的样子,悻悻而坐。这人起身施礼道:“此人法号雪鉴,乃流寇新来归化,不懂规矩,还望村长不要见罪于他。虽说如此,我也定有一番计较。雪鉴,待功成归去庙里,你把《华严经》抄五遍作罚。你可服法?”柱国转头看去,只见此人衣着还算朴素,无异于众人,但总觉有一股高贵之气在内,散发出来。五官端端正正,自得其所,英气十足。身形矫健,看起来这里好像只有他是个和尚模样。
雪鉴竟耷拉个脑袋,只蹦出来一个字:“服。”
柱国见状,赶紧回礼道:“此乃师傅庙内之法度,某不敢枉自僭越。但若是因某而行法,某当言并无半分怪罪雪鉴师傅之意。还请大师傅三思。”
这和尚笑道:“贫僧法号雪法,乃本寺雪辈之中最长,但生性闲野,公亦无需多礼。《华严经》乃必抄经书,不论他犯不犯错都是要抄的。何况刚刚皈依佛门,更应勉励而为,公亦无需多虑。”
柱国也跟着笑开道:“此则便好,不然某心神难安啊!请容某先干为敬!”
这三十五个和尚分成了三大桌,所以柱国又去另外两张桌席上如法炮制,寒暄一通,此间无话。
酒席一过,雪法便站出来说:“我等众僧已从雪让那里听说了此间原委,决心前来相助。我只求三天时间,此间所有人绝不得出入村落。若有人擅自离舍,休怪我等撒手而去。”
柱国施礼道:“请问师傅,是否有需要我等竭力相助之处?”
雪法显得有些犹豫,道:“我正犹豫是否有此需要。不如这样,公与我去看看,稍后再定。”
二人一走近这吃人的芦苇荡,雪法便惊呼:“此真一条恶龙!难怪虫草不生!”转身又对柱国说:“公且稍等片刻,贫僧去去就回。”
雪法这次比雪让起码少用了三炷香的时间。此前几句话吓得柱国不轻,六神尚未归位,雪法就已经悠悠的划了回来。
柱国见雪法回来,踏前几步去迎,道:“不知雪法师傅此行可有收获?”
雪法也不说话,一脚迈下了木筏,掸了掸衣服,方才说道:“贫僧有一言,本不想说。但若想事成,不得不说。我等消三天撬开这恶龙的嘴巴,但是你们在我等救回娃子之后,需祭祀一人,先沐浴斋戒三天,后以天讣地告慰之。在这山上,以贪狼、文曲二位立小庙镇压,香火不绝。此大脉似北斗,北斗有破,割下来了这条恶龙,此地怕也不会安生。虽有些远,但定要在破军位立上主庙,等下我回去时当嘱咐二人,带你们前去建庙。”
柱国稽首恸哭而拜,竟半晌不能自持,忽悠而言道:“某,先替祈定村全员四十七户,大小二百七十一口人,谢过师傅。”
雪法来扶柱国,道:“若有他法,贫僧断然不会出此下策!望公不要犹疑,早生安排才是。”
此时雪法只见走来一人,隐约间还有“叮铛”的脆响传来。这人声音颤巍地说道:“雪法师傅言之有理,柱国切莫犹疑,需尽快果断行事。”
柱国一听声音,激灵一下转身望去,觉得模糊,看不清来者何人。以袖拭泪过后,定睛一看,更如泉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冯秀才。
冯秀才像是要聊家常,找了块石头勉强坐下,喘了半天劲才叹道:“柱国,我年事已高,不得已只能坐在这,苟喘残嘘。你来我这里,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雪法扶起柱国,柱国倒有些不愿过去一般,挪着碎步向冯秀才走去。走至跟前,弯下腰来,又不知思索何处,不禁泪如雨注,却只憋着不敢啜泣成声。
冯秀才也不抬头,抑或抬头也看不到什么,平视着哪里,两眼显得有些无神,说道:“此番话只需静听我说完,不可有半字被打断。我自道光二十二年生,父母无情,相继而去,剩我与祖母苟活。咸丰朝入院中秀才,后二宫乱政,我决心不为女人左右政事,故无意参加乡试。光绪动荡,我随你爹他们一干众人流落于此,安营定村,苦耕劳作,只凭胸中残章断篇,受人捧托,而愧得保长之名。不啻如此,隐退多年,乡人仍哺我如子,待我如父,敬我如师,崇我如圣,窃以为羞愧难当。若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乃我之夙愿,我之幸也。今有良机,我自当仁不让,焉有推诿!然此祸由我而生,必由我而结,此乃天理!我能违之乎?!孰能违之乎?!”
柱国再稽首而拜,哀啕恸哭,气绝于声,叩首不止,声震于天,势威于地,却发疯般只道两字:“不可!不可!不可……”
冯秀才眼睛此时似乎有了丝光芒,恢复了些神气,说道:“雪法师傅,能否帮我把柱国扶起来?柱国,我自知你从小待我如父,好生敬仰。我自乱时,丢妻弃子,早心无眷恋,人已作古。蒙上天垂怜,残喘于今,遇尔等淳朴之人,使我生存有道,不至心死神灭。今及至耋耄之年,我眼已浊拙,可心更清亮。为尔等祭祀天地,也是功德圆满。兰英已候我多年,委屈至此,我心更痛,就当是成全我的心愿吧!只是不知祭天之文法,你尚记得否?”
说话间雪法去扶柱国,柱国执拗不起,以头点地。言语之间,头下石土尽皆化开。三人就这样相持,柱国情绪稍有平定,抬起头说:“还是容我来罢!”
冯秀才以棍掷地,嗔怒道:“若然如此,我今即死于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