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论”与“资本”分立的一个创议
胜利在望,宪制有期,单取“言论出版自由”和“改善检查制度”的呼声,因之又重新引起了各方注意。我十分确信这种呼声,在战事结束以后,一定会收到预期的效果,目前所急当缜密研讨的,乃是与上项呼声最有密切关联的中国新闻事业,一旦跟着时代前进,挣脱了一切束缚,是否继此以往,就真能善用其代表舆论的机构,使老百姓的意见,经此机构,充分发布?据我个人推断,假使我们事先没有准备一个良好满意的新制度,而仅抄袭英美式的“言论出版自由”,则其结果,将只是资本家或政党的言论自由,真正最大多数的老百姓,仍必有冤无处诉,有话无处说。此其原因,即办报要钱,今后步入科学化工业化时代,办报更要最多的钱。最大多数的老百姓,当然不能人人有钱办报,有钱办报的,仅是少数资本家,或是有资本家做后台的政党,他们以报馆为维护本身权益的利器,当老百姓权益与他们本身权益冲突的时候,试问有何方法,能使他们扳转枪口,不打老百姓,先打自己?
在法律上,英美的确给予了每一国民以最大限度的言论出版自由权,办报不须登记,事先绝无检查;可惜的是不能人人有钱办报。十五年前,我因为已故某名记者,在某一报学名著中,曾谈到英国报纸有一法例,如果人民为公益事件,投函三次不登,则投稿者可以依法控告此不予登载之报馆,我十分怀疑,英国法律能保障人民言论自由权,到如此程度。当我和程沧波先生同游英伦,某次在伦敦泰晤士报一记者家中吃饭时,我偶然举此相询,该记者笑谓,假使英国真有此种法律,则每报馆,即将无一日不在被控告中。因以泰晤士报为例,其“致记者函”一栏中,每天所发表的,最多只及来函总数百分之六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来函,都弃掷在废纸堆中。我问是否这些被弃的来函,多与公益事件无关?
他对这句话,没有明白作答,但无疑的是登载标准,别有所在,固与公益非公益并无若何联系。某已故名记者的记载,虽系传闻致误,然由此可见最能尊重言论出版自由的国家,实际上并不是每人都有权能将自己有关公益事件的意见,经过报纸充分发表。而自报纸“黄”化以来,一都分英美报纸,更藉“言论出版自由”的护符,为资本家“招财进宝”的工具,败坏风化,唯利是图,这更是英美言论出版自由制度下一种最不幸的现象。所以我们要争取真正的言论出版自由,我们不能完全抄袭,一定要惩前恐后,免蹈英美覆辙。而战后中国新闻事业的发展,也即有厘订新制,从速研讨的必要。
或者有人要说,我这些话等于“痴婆说梦”,“杞人忧天”。因为第一,战后建设,千头万绪,一般倾向,多集中于农林工矿,新闻在一切事业中,显然尚居于次要之列,无人重视。第二,即使有人认新闻事业为一重要工作,然以中国过去及现在报纸情况推断,每日发行数字,极少超过二十万份之纪录,通常不过数千份以至数万份,较之英美大报,动以日销数百万份计,相去极远。销行不多,即不需最新式之机械设备,亦及无巨资经营之必要,所谓英美资本家操纵之弊害,在中国根本无从发生。第三,即假定中国报纸有大资本经营必要,但中国大资本家,其投资眼光,多别有所在,不恃新闻事业,未易使其所必,即对农林工矿,亦尚少感觉兴趣,他们宁愿花几千万开大旅馆,百货公司,但如有人以报馆股票向其销售,则百分之九十九,势必掩耳疾走。因此种种,所以,凡我对于中国新闻事业未来的忧虑,多认为神经过敏。但我的看法,仍始终坚定,决不动摇。
第一,我认定战后中国新闻事业,以其具有“改造国民心理,转移社会风气”之决定的力量,故建设时间,地位最为重要。不特不应次于农林工矿,且我敢大声疾呼,毅然提出一“建国必先建报”的口号,吁请全国上下,一致注意。
第二,中国人口繁庶,土地辽阔,如以英美为例,则一旦随着教育、交通、工商业的发达,报纸销路恐将打破全世界纪录,新式设备,与巨资经营,均有必要。
第三,多数中国资本家之不热心投资于新闻事业,虽系事实,但若新闻事业,如英美之年获巨利,则彼等眼光,自将转变,以前愿花几千万开大旅馆百货公司者,今后安知不能以几万万改开报馆。我的看法如此,所以我仍坚持为争取真正的“言论出版自由”起见,我们战后新闻事业,万分需要一良好满意的新制度。
对此新制度之建议,当然需要全国贤达,尤其我新闻同业各抒伟见,共同研讨,在我个人所能想到的,是欲于全世界现行的三种报纸制度——英美式,苏联式,法西斯式——以外,提出一三民主义下中国独有的新闻制度。内容可以四语概括,即“资本家出钱,专家办报,老百姓说话,政府认真扶助、依法管制”。主要办法为将资本权,言论权划分。每一报馆,略如私立学校之董事会,由国家立法,组织一编辑委员会,除投资主办学报馆者得自由延聘委员三分之一外,余由学术机关,法定民众团体,读者代表选派三分之二。凡主笔编辑之任免,言论方针之制定,胥由此委员会决定,资方无权干涉。诚能照此做去,则新闻事业需要大资本,无大资本不能建立现代化的新闻事业,但资本家败坏报格,尤其大资本家操纵下之报馆,并不能代表真正舆论,此两大矛盾即可望合理调整。言论权与资本权分划之拟议,我民国二十年在北平燕京大学讲演《中国报纸的将来》时,即曾提到,唯战后中国新闻事业,资本化倾向,必益显著,此问题乃依环境需要而愈感迫切。当然这一建议,绝不敢自认完妥,但最少总可提供国内热心研究此问题者做一参考。现再于阐明此一制度之前,先将(一)报纸在建国工作中地位的重要,(二)中国报业前途何以伟大无限,略加以解说。
建国成否首在建报
先讲第一点,抗战胜利后,报纸在建国工作中,其重要性究将达何境地。日前极普遍的两句口号,也是全国上下一致争取的目标:“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抗战必胜”,那自七七以来大家共有之极坚定的信念,而且这个信念,现已很快就要成为事实了。至于“建国必成”则我却可以极坦白的说一句:“不敢担保。”因为建国工作的艰巨,比抗战还要加上许多倍。假使国民心理和政治社会的风气,不能从根本上有一彻底改造,那么,“建国”云云,百分之九十九,是会要失败的。许多人总以为抗战胜利后,只要英美肯大量给予我们技术上物质上援助,建国大业,即不愁不能成功。这实在是一个极浅薄错误的看法。姑举一例,如果偷惰苟且的心理,贪污欺蒙的风气,不能消除,试问英美即供给我们无限资金和机器,让我们开办无数最新式最伟大的工厂,结果还不将和五十年前在“变法图强”“推行新政”口号之下,张之洞,李鸿章,盛宣怀等所倡办当时认为极新奇伟大的枪炮局,造船厂,纺织厂,招商局,同一运命,被贪官污吏,冗员惰民,侵蚀一空?所以,我们不需要“建国”则已,如真要“建国”,则“精神建设”,确比“物质建设”重要百倍。而精神建设最主要亦最有利的工具,是报纸。因此,我敢大胆而肯定的作一论断:即“建国”之必成与否,要看我们“建报”的成就如何。换一句话说,就是“建国首须建报”。
大家不要以为我这个论断,过于离奇,实在说,我这样对“精神建设”的重视,还是遵据国父遗教和蒋主席训示而来,国父以中国积弱多败,全由于知易行难之心理,弥漫全国,使全国暮气沉沉,一蹶不振,于是创知行哲学,冀从心理上谋根本之改革,他还郑重于民国十一年指示国民党员:“奋斗之法,宜兼注重宣传,不宜专注重军事。”他说:“改造国家,要根本自从人民的心理上改造起,所以感化人群的奋斗比武力更是重要。”又说:“革命成功极快的方法,宣传要用九成,武力只可用一成。”可见国父革命建国的全部计划,实以心理建设为唯一出发点。至蒋主席注重“精神建设”,在所著《中国之命运》中,训示最为明确。第六章论述“革命建国的根本问题”,于阐明国父知行哲学而外,即首先指出:“国家的治乱,民族的兴亡,当以社会风气为转移。”谓:“今日的社会风气,如不改造,没有笃实践履行的精神,则建国工作,仍难使其完成。”更痛切断言:“国民的心理,社会的风气,不返于朴实诚笃,建国复兴事业,断没有成功可能。”可见精神建设,为革命建国的基本因素,国父及蒋主席均有一贯的认定。而改造国民心理,转移社会风气,在科学未发达时,他仅能靠少数学者,修身示范,传道讲学。这种方法,当然散布的时间很慢,影响的范围较狭,决难与现代三个最伟大工具——学校、报纸、广播——相提并论。
三者之中,报纸的效率尤巨,假使朱元晦,顾亭林,颜习斋之流,生于现代,我敢相信他们将不会仅以聚集少数门徒开山讲道为事,为求他们自己的抱负得立己立人,迅速宏布起见,他们于做大学教授及不时广播讲演以外,一定还要办报馆,当新闻记者。现代的报纸,可以将一种主张,在数小时以内,广大传播,达于全国,甚至全世界。这比对少数门徒讲道,再靠听讲者逐渐转播出去,功效相差,真乃无可比拟。既然建国的基本因素,首在“精神建设”,“精神建设”的两大目的,为改造国民心理,转移社会风气,而现代因以改造国民心理,转移社会风气,最有力的工具,是报纸。那么,我前面所说“建国首须建报”,实乃当然的结论,毫不离奇。威尔基于环游世界返美以后,曾研讨苏联二十五年间建国成功的由来,尤其此次抵抗纳粹侵略,全国一致,英勇绝伦,他认为最大的原因,是苏联新闻事业的成功。他力言此二十五年中,苏联报纸,已整个改造了苏联人民的心理和风气。这样看来,我们中国的新闻事业,当抗战胜利以后,其在建国工作中,所居地位,如何重要,真已不言可喻了。
中国报业前途无量
至第二点“中国报业前途,何以伟大无限?”我想每一个懂得现代报纸与人民关系,及报纸发达之必然趋势的人,对此问题,都能深切了解。只有那些头脑还没有受过现代洗礼的,才会轻蔑的说:“中国报纸无前途,不敲竹杠即赔本。”一听到办报募股,就避之唯恐不远,即使勉强参加,也认为等于捐助施舍,这种人根本不配谈“报”,且根本不配做一个现代化的中国人。中国有四万万五千万人口,一千一百多万方公里土地,过去报纸不发达,只是受了政治不安定,教育、交通、工商业停滞不前的影响。一旦政治安定,教育、交通、工商业,平行并进,则人人识字,销路自然增多,公路铁路,遍于全国,报纸流布,即可普及乡村,工商业兴盛,广告乃能有巨额收益。这种景象,我想抗战胜利以后,实施宪政,在三民主义共和国之下,马上即将到来。美国只有一万万三千万人口,七百余万方公里土地,而全国两千种日报的每日销数,却有五千万份,平均约每两个半人看一份报,每年全部日报的总收入,平均约十万万美金。
姑不论中国人口超过美国三倍以上,土地也超过三分之一,我们的报纸销路和收入,应照此比例增加,即退而自认中国现代文化,一时追不上美国,我们照美国的数目,打一对折,日销两千五百万份,年收入五万万美金;此五万万美金,以抗战前汇率折算,及约为国币十五万万元,已超过抗战前我四大国家银行所发行纸币之总结额,或全年国家总支出。如果连这“打一对折”的算法,还认为估计过高,仍要大摇其头说:“中国报纸无前途,不敲竹杠即赔本。”那么,他是彻底怀疑中国有成为现代国家的可能,我们除听其自暴自弃外,还有什么办法?固然,中国现在的报纸,其销路数量,和每年收入,诚极微细,然正如刚才所说,只要阻碍中国报纸发达的各种环境,一有改善,这种数字,就立刻会以惊人速度,得到增进。英国在义务教育制度未实施时,报纸销数也很有限,及十九世纪后半期,此制度付诸实施,各种现代化的报纸,即勃然兴起。由于北岩爵士之首先倡导,使定价低廉,文字浅显,重风趣,戒沉闷之伦敦四大日报——《每日邮报》、《每日快报》、《每日民声报》、《新闻记事报》——其销路乃各相继高达两百万份左右。发达之速,无可比拟。再如苏联,在帝俄时代,日报仅六百二十九种,销数两百七十万份,革命以后,据一九三九年所发表之数字,则日报已增加十倍,为八千五百五十种,销数增加十七倍,为四千七百五十二万份。英国本部人口五千万,苏联人口一万万七千万,均远较我国为低,就上举两例看,我国决不必因日前报纸的不发达,而怀疑到未来的发达。我是有十分信心,敢担保中国报业前途确伟大无限。而销行的数字,最后还会要超过英美苏任何一国的。
战后报纸怎样办国家与报纸将建立何种关系?
既然中国报纸,在建国大业中,地位那样重要,而她本身的前途,又如此伟大,那么,抗战胜利以后,我们将采用什么方法,来实行我们的“建报”工作?这就是我前已简略说过,而现在更要详细提供大家研讨的问题核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