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民党有训政,我们想要改进未来新闻的组织,似乎也应该先有一个训政。这个训政工作,一方面设法就已有的劳力者,提高他们知识和道德的水准,一方面我们来从根本做起,彻底训练一般新的报业人员。这些新的报业人员,他们将没有劳心劳力的区别,他们一方面可以做劳力的工人,一方面也可以做劳心的经理,或编辑。整个报馆,就是他们的所有,他们尽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如此,则不但整个报馆的组织,可以得到新的改革,而报馆内部,也一定容易协调,大家都感到共同团结,努力奋斗的必要。像现在一般报馆中常发生的劳资纠纷,及印刷工人与编辑间每每无谓的争执,冲突,总可以不致再有。我办新专的理想,就预备最后能将这些新的报业人员,都应用到这种新的组织上去。第二,再就报馆的技术方面说,劳心劳力,实在也有融会贯通的必要。固然学术越进步,工作越专门,一个人决难全知全能,报馆的技术,当然也不能例外。专门的工作,自当让专门的人才去做。
不过一个报馆的工作者,一方面应该有专门的技术,一方面对报馆全部工作,也应该普遍了解。正如一个专门医生,他尽管是喉科,或是眼科,而他对于人身整个生理的构造,却不能不普遍了解一样。往往受过高等教育,甚至在大学新闻系毕业的人,当他开始走进报馆的编辑室时,他最易感到的麻烦就是印刷工人不能指挥如意。有时编辑方面要这样排,而印刷方面,偏说这样排是不可能。有时编辑方面,以为稿子还不够,而印刷方面却说已经发多了。如果发生争执,编辑方面,总大多不能说明技术上的理由。固然有时系印刷工人,故意偷懒捣乱,但当编辑的,假使他对于印刷早就有过经验,最低限度,他已知道排版和计算的方法,那么,这种麻烦,是很容易解决的。如果照我们的计划,编辑就是工人,工人也就是编辑,那自然更不成问题了。
无如直到现今,编辑和印刷,还差不多是划成两个世界。许多初到报馆当编辑的连字体大小,一行大题,应该用几个头号,几个二号,还弄不清,那里还能从技术上,使印刷工人,完全折服。所以遇到一个印刷技术的争执,尽管编辑方面的主张确当,也往往不能不为工人所屈服。反过来说,又是印刷方面的主张确当,但因为编辑地位,较为优崇,在工人势力不很强大的地域,他们恐怕开罪编辑,也只好将错就错,敷衍编辑的面子。这种情形,当然从报馆立场说,都是于报馆不利。一个有印刷知识的编辑,不但他不会感受到印刷方面的麻烦,并且的确可以在技术上,使报纸形式,比一个没有学过印刷的编辑,编得生动美观。至于在印刷方面工作的,假使他有编辑同样的学力,那么,工作的迅速,和错误的减少,甚至编辑发稿时,匆忙中没有注意到的疏忽,都可以代为纠正。这与普通工人的效率,当然是不可并论。
而平常因为改正排字错误,以牺牲于初校二校大样等的巨量时间,也可以从此节省不少。这就是我主张劳力不可分的第二理由,并且这样的例子,不仅印刷与编辑为然,普通一个报馆中所谓阶级最低之报差信差,实在同时也可以兼做一种很重要的职务——外勤。比如世界日报,她平时有五十名以上骑自行车直接送报的报差,他们每日除送报的两三小时以外,其余都闲坐无所事事。如果这班人,是受过新闻教育的,那么,他们于北平情形,甚至在他送报的区域以内,每条胡同中,每一重要住户的生活起居,他平时照例都十分清楚,因为他们天天送报的缘故,自然也就有了同邮差警察同样与住户熟悉的机会。他们骑车技术,很好很快,每天必须有几个小时,穿行全市。如果指定他们同时负起采访的责任,那些街上突发的事件,自一定很少逃过他们的眼睛。这比报馆专请几位无事不出门,出门必雇车的外勤记者,效力要如何来的伟大!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总之,报馆的工作,都应该由受过新闻教育的人担任,尤其今后的印刷技术,突飞猛进,中国的排字方法,也一定会要大大革命。这都绝非无知识的工人所能担负得了。凡是同在报馆工作的人,没有什么上等下等的分别,换一句话说,就是没有什么劳心劳力的分别。第三,从未来报纸大众化的倾向着想,消弭劳资对立,并训练手脑并用的工作者,更有急切的必要。因为我们要报纸大众化,是要报纸真能走到民间去,如果大众化的结果,只是造成几个美国一样的黄色报纸大王,他们只知道个人发财,不管社会遭殃,那么,这种大众化的报纸,试问于大众有何利益?综括以上所述,由报馆的组织,技术,和大众化三方面来看,所以就形成了我对于新闻教育的一种理想,更催促我下了开办新专,从事试验这种理想的决心。
本来新闻教育,是一个新兴的部门,她是否有独立的价值,到现今还在许多人的争论中。虽然欧美各重要国家,它们的大学中,不少有新闻课程的设置,但十分之九,都不过聊备一格,就欧洲各国与美国比,美国的新闻教育,当然较欧洲发达。欧洲多偏重学理的探讨,而美国则偏重实用。美国最完备的新闻学校,当首推密苏里大学的新闻学院。据该大学发表的校务报告上说,自一九零八年起修新闻学者,得授予学位,在全世界当以此校为最先(It is the oldest school of journalism in the world,having begun instruction leading to a degree in journalism in the fall of 1908),她课程内容也以实用为主。学校内并有三种实习的刊物,她的日刊Columbia Misouriun简直和一个普通的地方报纸没有分别。她在当地,销行很广,除印刷部分外,广告和编辑采访的人员都全由学生分任。他们当学生时,已有这样由实习得来的丰富经验,所以毕业以后到美国各地报馆去服务,都很有满意的成绩。我们随便到美国那个报馆中去,几乎总可以遇见这个学院出身的学生。中国的名记者,从这学校毕业的也不少。虽然这是美国人办的学校,是为美国报纸而训练的学生,里面所教授的,不能尽如我们今日的愿望。然而就全世界已有的新闻学校看来,似乎能像她那样完备的,似已是不可多见了。
素来轻视新闻教育的人们,总以为新闻教育,其目的只是训练一些技术的人才,是职业教育的一种,没有什么高深学理的研究,不能成为一个学术上独立研究的部门,所以到现今中国的大学中还没有正式的新闻学院。其实新闻教育,一方面固然是职业教育的一种,一方面何尝不含有高深学理的研究。尤其号称民本主义的国家,新闻教育,更有积极提倡的必要。韦尔斯著世界史纲,曾反复申述,民主政治之巩固与发展,惟视新闻事业之能否普及光大。至于新闻教育的学理方面,如新闻道德对于社会之影响,公共舆论之如何形成,群众心理之如何善导,及各国报纸与其国内政治文化演变关系之所在,何一不需要有系统的高深研究?岂可以职业教育,而抹杀其学术地位?如果说,受新闻教育的人,将来不过想做一个新闻记者,没有什么高远的目的,就认为新闻教育,没有学术上独立的价值,那么学医的,学法律的,百分九十九,做法官,当律师,为什么国家不禁止办医科大学,和法科大学?这真是有点奇怪。况且自民本主义的立场看来,职业教育,与文化教育本没有什么分别。杜威民本主义的教育,就曾极力打破这种界限。彻底地说,无论那一种教育,都包括着实用和研究。寇墨留氏(Comenius)尝谓:增进知识,须先教以实物,又谓:教育须能实际应用于日常生活。现在已有许多教育家,将法律,政治,经济,甚至陆海空军事学科,都认为职业教育,那么即使认定新闻教育,只是职业教育的一种,也不应该有任何被人轻视的理由。
我的意思,新闻教育,一方面是职业教育,一方面也是文化教育的一种,技术的训练,和学理的研究,都应该同样重视。不过就学习的便利,可以有先后时间的分划。像我们这个小小的新闻学校,在第一第二两阶段,比较的偏重技术,在第三阶段,则大多数课程,都以研究为主。当然我们的目的,是要他们将来能在新闻事业中,做一个真能手脑并用的工作员,但同时也盼望他们能对于新闻教育的学术方面,将来有相当的贡献。不过我们现在所试验的,仅只是一种未成熟的雏形,成功与否,还要靠国内同业和新闻教育家先进的指导与援助。我生平最佩服斯宾塞两句话:“不能遮雨,不是好雨伞,正因为雨伞的目的就是遮雨。”那么,我们要判断这个理想的前途是好是坏,只有看她将来是否能达到我们改进中国新闻事业的目的。
(原载《世界日报》,1935年4月11日第十二版,李磊录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