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上海申时电讯社所办报学季刊，第一卷三期中曾有关于普及新闻教育问题的讨论。下面成舍我先生的这篇文章，就是为应该刊征请而作。因为新闻教育，是目前中国新闻事业发展史中一个比较最可注意的问题，成舍我先生，近年来曾在平自办新闻专科学校，提倡手脑并用，这篇文章，又是发表他的一种对于新闻教育的理想，自是极可注意的。故兹特征得其同意，转录于此。[编者]
《报学季刊》的各位先生，因为本期要讨论普及新闻教育问题，叫我写一点关于新闻教育的意见；同时，并要我将正在尝试中的北平新闻专科学校概况，介绍给大众。我对新闻教育本没有深刻研究，至新闻专科学校，她创办仅仅两年，还正在幼稚时期，也实在没有向大众介绍的价值。不过，我欠《报学季刊》的文债，实在不好再赖，为还债并答谢各位先生的盛意起见，所以将这两个题目，合并起来，勉强写出下面这篇卑不足道的“我所理想的新闻教育”。
所谓理想，或许会被人指为一种乌托邦，也未可知。但我的原意，要想替中国今后的新闻事业训练一些手脑并用的小朋友。假使这些小朋友，真能完成他们的学业，那么，他们将来的技能，是一方面穿上长衫，做经理，当编辑；一方面也可以换上短衣，到印刷工厂中，去排字，铸版，管机器。当然这种理想，难免不失败，然而这确是我现在对于新闻教育所怀抱的意见，也就是我们创办新闻专科学校的唯一动机。
这种理想的试验，是从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十二日新闻学校成立时开始，到现在已恰将两年了。我们把这种试验，分作三个阶段。第一，初级职业班；第二，高级职业班；第三，本科。第一，第二两阶段，各为两年，第三阶段三年。换一句话说，就是起码七年，才可以将这个理想，试验终了。不过一个学生，从初级到本科，虽然共需要七年，但他若因为家庭经济，或个人兴趣的关系，不能一次继续度过如此长久的时间，那么，在每一个阶段终了，我们也已替他准备了相当工作的能力。所以三个阶段，也尽有分割的余地。第一阶段的初级班，她主要课程，是属于印刷方面的排字，铸版，管机器；第二阶段的高级班，主要课程，是属于事务方面的发行，广告，会计，簿记；至于第三阶段的本科，则当与法学院中各种分系相当。而在每一个阶段中，都兼包有新闻学概论，采访，编辑，和新闻事业中必须的技能，如摄影，速记，译电等。初高两级，并讲授社会科学大意，自然科学大意，以充实其常识。我们训练初级班，目的是造就印刷工人；高级班，造就发行，广告，及事务上管理人员；本科则为造就一方既常识充足，一方且学有专长，而对新闻事业，又已得到深刻认识了解的编辑采访和报业指导者。依据这样计划，所以一个真能经历三个阶段，修毕七年课程的学生，他一定对于新闻事业全部的必须技能和知识，都可以相当明瞭。那就是前面说过的，他穿上长衫，可以做经理，当编辑；换上短衫，也马上就可排字，铸版，管机器，这就是我们所提倡的手脑并用。即使仅仅经过第一阶段的学生，他在毕业后，除印刷以外，对于编辑采访，和其他报业技术，也不会和其他工人一样，完全不懂的。
从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十二日起，新专成立，初级职业班开办，今已两年，快到毕业的时候。这一班初级学生，共四十人。他们现在已能排字，制版，开机器。虽然编辑，采访，不是他们主要的课程，但因为他们十分爱好的缘故，经过这两年的附带训练，似乎也勉强可编，可访。学校中有排，制，印的实习工厂，并举行过自编自印小型日刊的练习。在这个小型日刊上，从社论，编，访，排，印，以至用自行车将刊物送给读者，都是由学生担任，不许有半个外人，参加工作。经过这样假“日刊”演习以后，到了第二学年开始，就更进一步，将北平世界日报的《北平增刊》和《世界画报》在教授指导下，都划归他们去实地排版印刷。并将一部分编辑采访的职务，也交他们负担。而《世界日报》的社会，教育，妇女等版的新闻，有时并指定他们出外采访。他们编访的能力，固然还谈不到十分满意，但就他们的学程说来，实已出乎我们预算以外。
过去两年中，他们对于实习，都很努力，尤其采访，在被派出以后，除非得到结果，他们是不愿空手回来的。有一次，因为采访一条重要新闻，派两组学生，分别活动，甲组从早晨等到午夜，算是有了圆满结果，但已两顿饭都牺牲了。乙组不幸得很，虽然也是同样的时间回来，但终于没有结果，于是一个学生，回到学校，就抱头痛哭。这种精神，倘他们将来还能永远继续的保持，那么，新闻记者的第一个信条“忠于职守”，或许会不致被他们违弃。依据我过去办报的经验，新闻记者，尤其外勤，他们最容易也最危险的毛病，就是不能“忠于职守”。所以不“忠”的原故，第一，是缺乏忍耐性。有些外勤，往往因为急于销差的关系，消息竟任意捏造，骗自己，骗报馆，骗读者。我在北平，记得有这样一个故事。好多年前，有一家现已停版的晚报，某次，派一外勤，到车站接晤与时局有重要关系之南来某君。适火车误点，这位外勤，不能久等，遂离开车站，杜撰了一段新闻，说：“某要人某时抵站，询其任务，多不置答，惟言，此次北来，沿途印象甚佳”云云。在这位外勤的用意，必以为早报上已有某要人昨夜过济南的电报，而一般要人，又向来不愿对记者说真话，“印象甚佳”几乎是千篇一律的要人口吻，火车虽然误点，但总是要到的，倒不如先造几句，省得在车站苦等。在他必以为聪明过人，万无一失，不料某要人的行止，却偏轶出这位外勤的意想。他中途从天津下车，当日并没有到平。于是这家晚报，大标其某要人今早到平谈印象甚佳的新闻，结果是竟被人笑为“白日见鬼”。这个故事，我常常拿来警告一般担任外勤的朋友。而我对于这些学生的训练，采访方面，总是叫他们守着“与其信用耳朵，不如信用眼睛”的原则，如果眼睛真没有法看见，也只好自认失败，终比捏造的好。就这过去两年的情形看，似乎他们还能相当忍耐，而没有那些造谣捏报的恶习。
初级职业班，定今年四月十一日毕业，在他们四十人中，有三分之二，已决定升入高级，有三分之一，则请求学校，送世界日报服务。世界日报，也已决定将此三分之一的毕业生，尽数留用，打算每天以一半时间，叫他们用手，（印刷）再以一半时间，叫他们用脑，（采访或报业管理）实行我们手脑并用的初步理想。
今年秋季始业，就开办高级职业班，试验我们第二阶段的理想。同时还再招一个初级职业班，以补足本年毕业的班次。初高两级的学生，是完全免费，不收分文。至于学校的经费，则过去均由北平世界日报及南京民生报担任，两年来，已经用去的，大约两万元左右，今后的扩充董事会正在设法筹划中。
除初级职业班以外，去年因为受世界日报的委托，还先后办了一个报业管理特班，和电讯特班，前者半年，后者三月毕业，现都在世界日报服务。报业管理班，是应当时世界日报改用复式簿记的需要，电讯班则为翻译电报，及收听国内外广播电报之用。服务成绩均尚不恶。这是不能等到高级职业班毕业，所以才先开办两种特班的。
我所理想的新闻教育，及这两年来在新专试验的经过，其轮廓大致已如上述。至于我为什么要决心来做这种或者被人指为乌托邦的尝试？第一，我从未来新闻事业的组织上设想，觉得未来的新闻事业，它的内部组织，不但应消灭资本劳动两阶级的对立，而且连劳心劳力的界限，也应该一扫而空。因为新闻事业，是社会组织的中坚，是时代文化的先驱，我们固然不敢预想未来的中国，将有怎样方式的社会和文化，但无论如何，若将中国未来的报纸，也组成像资本主义化的美国黄色报纸一样，试问这种报纸，对未来的社会文化，有什么益处？民国二十一年，我在北平燕京大学，讲演“中国报纸的将来”，关于报纸的组织问题，我的意见，是：“未来的中国报纸，她应该受民众和读者的控制，她的主权，应该为全体工作人员——无论知识劳动或筋肉劳动者所共有，她在营业方面虽然还可与一般营业无异，但编辑方面，却应该绝对独立，不受商业化任何丝毫的影响。”这就是我不但想打消资劳对立，并且连劳心劳力的界限也要打消的一种建议。但是我们既打算将一个报馆的主权，交给全体工作人员，那么，就现今一般报馆中的劳力者尤其印刷工人而论，他们知识和道德水准的低下，自然无可为讳，一旦叫他们接受并行使这种主权，当然非常困难，就是贸然接受，等到行使起来，其结果也会要有名无实，像辛亥革命后中华民国的老百姓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