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因为讲演时间,只一小时,所以有许多地方,在当时不能说得太详细。承荣于两先生纪录以后,由我亲自校阅,并将原来简略的处所,加以补充。整理完成,全稿已将近两万言。荣于两先生记此长稿,热忱盛意,至可感佩,特借此余白,向两位先生表示无限的谢意。
(1932年4月29日在燕京大学新闻周的公开讲演,荣涛、于振纲记录)
今天为贵校新闻学系举行第二次新闻周的第二天。此次新闻周,贵校延请了许多报界先进,来此讲演。承诸位不弃,亦得追随各先进,参加盛会,得一谈话机会。惟学识浅薄,滥竽充数,一方面固很荣幸,一方面却实在非常惭愧。
讲演的题目,是《中国报纸的将来》,这个题目的范围太大,恐怕不能有什么贡献,可以使诸位满意。前几天贵系黄主任,托管翼贤先生来问我,预备讲些什么?我当时踌躇了好久;我说:一时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好的题目。管先生说,讲演定题目,和厨子报菜一样,因为别位厨子的拿手好菜,都已经预先报过,你当然也不能例外。我想专门好菜,红烧鱼翅,清蒸肥鸭,都已经许多报界先进报过了,我呢,学无专长,就报一样大杂烩吧!“大而无当”、“杂而不精”,我这个“中国报纸的将来”,或许正合了那两句古话。现在菜就要端上来了,手艺低劣的厨子,当然难免食客们低贬。好在鱼翅,肥鸭,诸位已吃得很饱,大杂烩就不中吃,也不会让各位饿了肚子回家的。
“中国报纸的将来”,“将来”这两个字,意义极为广泛。究竟我所指的“将来”,是从何时算起,何时为止。因为从眼前算起,到世界毁灭,都是将来。如果漫无边际,那么,这个将来,真是大海茫茫,何处是岸。我当然没有那样神机妙算,可以预想到如此遥远。所以在未入本题以先,我应该下一个界说,就是我所指的将来,仅仅是最近的将来,从现在起,大约最多不过三五十年。这不是一种凭空的玄想,也不是电影院演的五十年后的世界。我所说的中国报纸的将来,在最近三五十年内,一定有实现的可能。
因为近代科学界的猛烈的进步,无论哪种事业,都没有不受科学的影响。就报纸来说,一百年前,不仅中国,即在报纸最发达的英国,大家知道,驰名世界的《泰晤士报》,一七八五年创刊,到一八三四,经过了五十年艰苦卓绝的奋斗,他的销数,还不过仅仅一万份。我在大英博物馆所看见最初的《泰晤士报》,只是一张四开大小,和现在北平的各种晚报的篇幅一样。印刷异常模糊。所有消息,如巴黎罗马等处通信,都是经过了十天二十天,才能到达。若拿现在的《泰晤士报》比较,真是天上地下,无从譬拟。假使今天,我们中国的北平,发生一件特别惊人的事件,譬如说,燕京大学的上空,落下了一个星球,这个星球,起初是一块石头,后来马上变成了黄金,那么,这条奇怪的消息,不但明天《泰晤士报》以及所有伦敦各报,都会有详细纪载,如果北平有电传写真Television的设备,还可马上连燕京大学的校舍和落下来星球的照片一块儿同时发出。
至于他们的销路,大家都知道,《每日邮报》,已经突破世界上日报的纪录,每日发行到二百万份。为什么百年前的报纸,那样衰败?现今的报纸,如此发达?这个答案极简单,就是由于科学进步的结果。有了轮转机,从前一小时印报不到一千份,现在用许多机器合并起来,一小时可以印好几百万。从前一条从巴黎到伦敦的消息,需要好几十天,有了电报,就是比巴黎伦敦,距离更加几十倍的地方,也没有需到一天的。从前没有火车,轮船,更没有飞机,报纸的发行,异常困难,现在这种困难,自然也一律消灭了。这就是科学发达影响报纸的实例。欧美如此,中国科学发达的速度,虽远不及欧美,然此种倾向,实在也异常明显。以前五十年或一百年欧美报纸的演进如此,则今后三十年或五十年中国报纸的演进,亦何尝不可同样类推。
中国报纸,发达途径,虽似乎很迟,或者,还有人说,中国报纸,近来简直没有什么进步可言。但以我的经验,却极觉到最近几十年来,中国报纸,确已有很大的进步。我从做中学生时,就同时做新闻记者,到现在将近二十年,即就此二十年而论,我们若把他今昔情况,略加比较,即可知那些批评中国报纸没有进步的,实非确论。民国初年的报纸,即如号称报纸最发达的上海,那时的销数,占第一位的报馆,也最多不过销两三万,现在则最多,已有到十四五万份一天的了。那时报纸的新闻,异常陈腐,尤以本埠新闻最腐败。一切消息,均凭所谓跑马路的访员,拉杂撰写,用复写纸,一字不改,分投数报。现在则本埠新闻,竞争最烈,每一报馆辄有外勤十数人,一事发生,立时出动。再就北平说,民国七年,我在一家当时在北平销数最多的报馆,当总编辑。名义上是总编辑,实际上那个总字的意义,却应该另有一解释,就是从做社论以至校对,几乎总共仅我一个人。那时通信社还极少,更谈不到本报专有的外勤。
一大张紧要新闻,他的构成,三分之一,是剪外埠报,上海报尤为主要的命脉,假使有一天上海报脱了班,到车站上取报的信差,空手而归,那么,这个恐慌,一定比上车站没有接着热恋的情人,还要利害百倍。三分之一是命令和一切等因奉此的官文书。还有三分之一,才勉强可以算是真正新闻。这种新闻,大部份由两位秀才不出门的专家包办。他们每天送来上十条蝇头恭楷的所谓访稿。他的文字和内容,简直可以列成两种公式。一种是今日上午几点几分,公府接到某地督军某某万分急电一件,全文共几百几十几字,但内容关防极密,无从探悉。另一种是今天下午几点几分,国务总理某某入府晋见总统,当即屏退左右,谈至几点几分,始行辞出,但内容因关系重大,无从探悉。这两种公式,无论天崩地塌,几乎都不会使他变动。他们对于电报字数的多少,收发时刻,入府人名,谒见时间,都很准确,然而没有内容,有时即使有一两句,不是模糊影响,就是迹近捏造。后来我仔细一打听,才知道这两位专家新闻的秘密来源。因为一位,他的父亲在总统府当号房,什么人来见总统,他在挂号时,大概总都可知道,所以总理入府,这个消息,当然不会漏却。至于内容,自非号房所能知。另一位,他的兄弟,在公府电报处收发室办事。
外来电报,照例由他摘号登记。所以收电时间,和字数多少,可以详记无遗,但电报内容,自然也无法探听。但就是这样不成“新闻”的新闻,在当时,却已是我们报馆所以在北平销数最多的最大原因之一。报馆主人,对他们两位,异常尊重。因为他们是我们报馆特别消息的唯一来源。至于专电,在那时当然是绝无,即使仅有,亦大半出自本店自造。民国七年时北平的领袖报,大概如此。现在呢?北平各报的印刷,编辑,新闻来源以及一切的一切,几乎没有一样,不是比民国七年时特别进步。单就电报一项而论,一个著名报纸的紧要新闻,平均计算,二分之一,大约都是专电,字数约由三五千字,最多到一万字。这都是从前所梦想不到的。他的原因,就是由于一切交通器具,和其他物质比从前进步的原故。换言之,就是科学进步的结果。中国报纸的进步,虽然比欧美还算很迟,然而中国报纸,几十年来,究竟总是向前进,不是向后退。那么,我们可以推想,以后十年三十年或五十年的中国报纸,当然也只有更前进不会更后退的。因为科学的经验,告诉了我们,世界上的科学,只有一天比一天进步,他的进步,可以改变人类社会所有的一切。那么,我们中国的报纸,就要故步自封,也事实上绝不可能!
自从有了蒸汽(机)和电的发明,才有产业革命。一切人类生活,亦都为之改变。十九世纪,简直可以说是蒸汽和电的世纪。现在的世纪,飞机,无线电,又将改变人类一切的生活,那么,二十世纪,我们也就简直可叫他做飞机与无线电的世纪。在这个世纪中,报纸受飞机和无线电的影响,当然还是最大。全世界的报纸如此,中国的报纸,当然也不能除外。
今后三五十年内中国的报纸,将怎样演进呢?固然,一部份有中国特殊的背景,实际上,大部份,与世界报纸的将来,自然不会有相反的倾向。依我的见解,中国报纸的将来,受了时代的影响,他的变化一定有三个重大问题发生:
第一,怎样去控制一个报馆?报馆的主权,将为谁有?报纸商业化,是否尚有存在可能?
第二,如何去确定一个报馆的言论方针?及如何去采集国内外一切重要的新闻?
第三,如何可以使一个报纸,用最速方法,在最短期间,分配于全国读众?
换一句话说,就是最近三五十年内,中国报纸的组织,编辑采访,发行,都将有极大的革命。由此与世界报纸,同时演进,则将来必更有一“世界大同”的报纸产生。现在且分别说明:
前面列举未来的三大变化,按着次序,先讲第一个变化。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他的特质,就是中国将来的报纸,还是照着欧美“报纸商业化”旧的途径,紧紧跟着一步一步地走去?还是在旧的途径以外,另辟生路?假若我们对这个根本问题,还不能认识清楚,则无论中国报纸,将来能发达到怎样地步,对于未来世界的人类福利,也不会发生丝毫关系的。
自从产业革命以后,报纸也同样的受了蒸汽机与电气的影响。报纸商业化,就一天一天扩大起来,从前那班文人,想以个人力量去办报的,近百年来,在欧美几乎是绝不可能。中国现在,虽还有些文人,用极少资本,凭个人文章和资望,去自行创办报纸,然而这种报纸的成功希望,是一天会比一天减少。在最近的将来就会要和欧美一样,绝不可能了。我们看上海新兴报纸之不能产生,就是一个极显著的证明。这就因为现代的报纸,既然纯粹商业化,他需要最新式的生产工具,就不能不需要最多的资本。一个赤手空拳的文人,如何能同那班坐拥巨金的资本家竞争,没有法子,只好拱手让人。所以在现今资本制度,和“报纸商业化”的口号下,“报”只是资本家的专利品,别人是无从染指的!
报纸不能不需要资本,由各种观点看来,也不能不相当的商业化,不过,产业革命后的资本主义,现在已根本动摇。科学更进步,机器更发达,而一切社会制度,却不能不有新的改变。则此后的报馆组织纵然需要资本,纵然要商业化,他的意义,也一定和现在的“资本”与“商业化”不同。
中国报馆的组织,就目前说,当然和一般资本主义下的经济组织无何差别。也就是和欧美一般报馆的组织相同。报馆的主权,和政策,不但一般读者,无从过问,即所有职员,除有巨额投资者外,亦一律只有仰承主人的意旨,不敢轻有违反。目前中国的新闻事业,虽然还没有人,能够做到英国的罗赛梅Rothermere,毕维朴Beaverbrook,美国的好华特Howard,赫思特Hearst,那班新闻大王的地位,却是资本主义的趋势,很有向这方面走近的可能。我前面说过,因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之下,一切生产工具,握在资本家手中,报纸是需要生产工具的,没有雄厚的资本就不能得着最精利的工具。资本薄弱,不但创办新报不能成功,即维持已有的报,结果,亦必归于失败,或被大资本者吞并而后已。这是资本制度下必然的结果。欧美已然,中国的报纸,若果资本化商业化起来,当然也不能例外。假使左右全国的舆论机关,都操纵在少数贪狠自私的资产阶级手中,此中危险,如何重大,当然不言可喻。
欧美的新闻大王,他们只知道自己如何投机发财,对于社会公众的福利,几乎是毫未想到,照这样继续推演,直到现在,“新闻商业化”,所以就成了世界上各种最严重问题之一。去年,我由欧洲到美国,在密苏里大学校长威廉博士招待席次,曾便中将这个问题提出,叩询威廉博士的意见。他经过很深切的考量,答复我说:唯一希望,还在一般读报者知识和道德,能较现在增进,对于报纸的价值,能有明确的认识。那些只知牟利的报纸,不但不能迎合一般社会的心理,反将为一般社会所厌弃。如此,则彼辈伎俩已穷,报纸风格,自可一变云云。威廉博士这一番话,在现代制度下,当然是无可如何的唯一希望。然而一般人们的知识和道德,究竟何时,才能达到我们理想上的标准?我们一方面要促进中国报纸的发达,一方面又要努力阻止中国报纸,和欧美资本化商业化的报纸,走入同样的运命。我们就不能不从静待读者知识和道德增进的唯一希望以外,来另找一个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