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老爷泪流满面仰天长叹:“熊某啊!作为巴水河熊姓的一族之长,几十年来你一直秉族规执族法铁面无私。今天你是怎么了?不先正已何以正人,不先正家何以正族?”
熊老爷转过身来,对熊姓各分支的户人们说:“问得好问得对!子孙们我们不是无根之树无源之水,我们是楚王的后裔熊姓的传人。族中异事出在我家,养不教父之过!我向先祖泣血谢罪啊!”
熊老爷长号一声,伏倒在方砖铺地正殿上,头抵在地上连磕起来。就听见一阵疾雨般的轰响,熊老爷的头就磕破了,磕出一片殷红的血来。
熊老爷也不揩,那血就流了他一头一脸。
熊老爷血流满面地爬起来,双手抱拳对巴水河畔熊姓各分支的户人们说:“今天开祠堂议惩我的不孝之子,望族中各位共同推举一位出来主持族事。罪人熊某就告退了。”
熊老爷满面鲜血踉跄地朝下殿走。
巴水河畔熊姓各分支的户人们又喧哗起来,一齐说:“既然无私走什么?你做熊姓族长几十年来不是历来主张,做事光明磊落,外不避仇,内不避亲么?”
熊老爷止了步,高声叫声:“说得好!”折转身来,用手绢揩了把脸上的血,将染血的乎绢丢到第七口天井时里,走到正殿上当中主事的太师掎子坐了,拿起案上的手板一拍,嘶哑地叫着:“带不孝子孙!”
巴水河畔熊姓各分支的户人们分两排站了,从上殿站到了下殿的大门中,一齐呐喊:“带不孝子孙!”
霎时熊氏宗祠里钟鸣罄响,庄严肃穆,腾起阵阵杀气。与熊氏宗祠一桥相隔的熊家墩,熊夫人听到祠堂里,传出阵阵呐喊,就知道她的儿熊公子在劫难逃。
熊夫人与贴身丫环换了身衣裳,扎了头巾,手挽个竹篮匆忙出了熊家墩。
三月巴水河畔的春绿得密绿得满,绿得在阳光下化霭霭的烟,化蒸蒸的雾。蜻蜓和燕子漫天漫地纷乱地飞。
熊家荡里,荷叶嫩绿得覆了湖水,风从岸边钻进去,湖里便一片哗哗地响。
熊夫人忽地汨流满面了。熊夫人叹息了一声擦干了眼泪,风太温暖了,柔柔地吹来。熊夫人的眼泪又禁不住流了出来。
熊夫人哽咽着,咬紧牙才忍住泪。
熊夫人来到外婆家的王家染坊时,头缸布染出来了。五连间的作坊里洒了满地的青蓝,大气汤汤的。
熊夫人挽着竹篮走进,走进那一片青蓝里的时候,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外婆的父亲见有人进来,以为是来染布的。
外婆的父亲说:“哪里来的客?好不懂规矩!来染布接生意在外面,那有径直人家跑进作坊来的道理?“熊夫人喘着说:“我不染布。快进里屋,我有话对你说……”
外婆的父亲问:“你是谁?”
熊夫人说:“进里屋,你就知道。”
进了里屋,熊夫人掀了头巾,说:“王家当家的,是我呀!”
外婆的父亲认出了熊夫人。
外婆的父亲一下子惊呆了。
外婆的父亲说:“熊夫人……你这是……?!”
熊夫人问外婆的父亲:“王家当家的,我问你,你是不是答应过我家的儿,到你家做上门女婿?”
外婆的父亲哆嗦着,说:“这……这……”
熊夫人急了,问:“没有工夫跟你支吾了!你王家既然敢说就要敢当。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我什么!你是不是答应过,我的儿到你家做上门女婿?”
外婆的父亲说:“熊夫人,我王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王家按照我王家的规矩,要招婿上门承祖业香烟,是有这事。谁愿意,我家看中了,就成。我王家没有非要你家儿子到我家来不可?”
熊夫人叹了口气,对外婆的父亲说:“事到了这个田地呀!你还跟我说什么这种游离的话?我问你,你是不是答应过我的儿?”
这时候靛儿推门进来,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说:“有这事。那天他来向我求婚,是我答应的。”
熊夫人问靛儿:“不是开玩笑的吧?”
靛儿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王家是流浪来的异乡人,我们王家是你熊家的佃户。笑话,我们王家敢跟你熊家开玩笑?是你熊家跟我们王家开玩笑。”
熊夫人听了靛儿的话,眼睛红了,哭出了声。
熊夫人摇摇头对靛儿说:“女儿,不是开玩笑,不是开玩笑的呀!女儿,你晓得不晓得,熊氏柯堂今天开祠堂动族规?你晓得不晓得从今天起我就没了儿子?女儿,可以看出你是个敢做敢当的角儿,我身为儿的娘,对你王家说一句话,我的儿赶出家门后,不要轻薄了我的儿,你王家定要按你王家的规矩,接我的儿进你王家的门……”
靛儿知道事情是真的了。
靛儿眼睛也红了。
靛儿对熊夫人说:“放心。我王家虽说不富,也是规矩人家。他到我王家来,就是我王家的人,我王家能轻薄自已人吗?”
靛儿的话说得熊夫人无声了,泪不断线地淌。
熊夫人,站起身来,说:“好吧,我得走了……午时一过,你们按你们王家的规矩,到杜山对面的港边去接他……女儿呀,我的儿拜托你了。”
天上的太阳一片光明,地上树影竹影花影参差。
熊公子被熊姓几个后生搡着进了熊氏宗祠。
熊老爷一声断喝:“掩门!”
熊氏宗祠那两扇厚重的门,便暗哑地关上了,严丝合缝。
家丑不可外扬。巴水河畔各个家族开祠堂动族规,都是关上祠堂的大门,秘密进行的。熊家也不例外。
熊公子扭头高声叫道:“关门做什么?大丈夫仰可对天俯可对地,无不可对人之言,无不可对人之事。为什么要关门?”
熊老爷又是一声断喝:“不孝子孙跪下!”
熊公子挣扎着,不肯跪下。
熊老爷冷笑着说:“今天跪不跪由不得你了!跪也得跪,不跪也得跪!”
熊姓的几个后生用脚,踢熊公子的脚小腿骨。
熊公子惨叫着被族人按着跪下了。
熊公子挣扎着问坐在上殿族长之位上的熊老爷:“父精母血生我为人,我按人的去做,现在为人之子,将来为人之父,何为不孝?错在哪里?”
熊老爷怒发冲冠了,站起来指着熊公子说:“你现在为人之子是此人之子,将来为人之父是彼人之父!”
熊老爷仰天哈哈大笑,笑出了老泪。
熊老爷趴在地上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叭叭磕着响头。
熊老爷泪流满面,对着熊姓列祖列宗说:“熊姓列祖列宗呵!请饶恕我作为人之父的过错吧!你们睁开眼睛看看,看看,熊姓族中竟出了这样的飘风浪日,世事不懂,强辞夺理的不孝子孙呵!事情到了这种田地,他还执迷不悟!绑了!家法论处!”
熊姓家族几个后生拿着浸湿了的麻绳,围了上来要绑熊公子。
这时候熊姓族人中走出一个白胡子长者来。
这也是巴水河畔各姓开祠堂动家法的惯例,沉的沉,浮的浮,把人硬,把人软,把人训,把人劝。这惯例是戏,也不是戏。真得,假得。
熊姓族中这个长者走出来后,偌大的熊氏祠堂里就静了下来。熊姓族中的人,都看着这个这白胡子长者,看他怎样的说话,看他说话怎样的效果。
熊姓的这个长者比熊老爷小一辈,与熊公子同辈。
这个白胡子长者走出来,对跪在地上的熊公子说:“兄弟,我与你同辈,但我比你年长,活的日子比你长,剩的日子比你短。今天你要听老哥我的一回话。你既然生在荣华富贵的熊家,你就按熊家的日子过下去,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一时心血来潮,标新立异。人生要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孔圣人云:逝者如斯夫。说的就是人生如流水,一去不复返的道理。古贤者云:一足失成千古恨。不是一句空话,该是人生血泪的箴言。那王家创家立业的苦日子,不是一天二天的事,依我看你是难得过下去的。我劝你趁早改变主意,还不迟,还来得及。列祖列宗在上,他们会饶恕迷途知返的子孙的。不要开玩笑了。到此收场吧!”
熊姓族中的长者转身对熊老爷说:“十八叔,他要听我的话,你就看在我的面上铙他一回吧!”
熊老爷闭上了眼睛。
跪在地上的熊公子喘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熊公子仰面对熊姓族中的那个长者说:“我以为你有什么新话对我说。原来也是用书上的那几句话教我呀!书上的道理我比你懂的少吗?若论起书上的道理来不要说你,就是族长大人也只有翻书的份。”
熊姓的那个白胡子长者怒了:“好不晓事的东西!谁有工夫跟你开这样的玩笑?”
熊公子仍是仰着脸说:“不要多说了。我跪都跪下了。是开玩笑吗?你来开一回试试?”
熊姓的那个长者叹息一声,退了下去。
熊老爷勃然大怒,一拍手板。喝道:“无须多说。动家法。咆哮宗祠,不听劝告,先打三十大板!”
熊姓执法的几个后生就将熊公子五花大绑了,按在祠堂的青砖地上,脱了裤子,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大板。打得熊公子皮开肉绽。熊公子咬破了嘴唇,忍住愤怒痛的声音,在喉咙里咆哮。
这一招搞火了熊公子。想他熊公子诗书读破了几多本,巴水河两岸算他风流倜傥,他本来以为熊家别的没得什么,唯有礼节与体面是死要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自诩楚王后代体面的熊氏家族,在祠堂里行如此有失斯文的家法?他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哪里受过如此的奇耻大辱!
熊公子怒眼圆睁,挣扎起来,索性用两条腿脱落了裤子,让他的男儿根,暴露在熊氏宗祠大庭广众之下。
熊姓族人一片惊慌。
熊老爷以袖掩目,急忙叫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熊公子扭动着鲜血淋漓的屁股,面目狰狞地仰望熊氏宗祠的屋宇哈哈大笑起来。
族人赶紧把熊公子脱落的裤子提起来系好。
熊公子热血沸腾起来。
熊公子扭动着狂呼:“要么打死我!要么放开我!”
熊老爷厉声说:“畜牲!你要干什么?”
熊公子望着他老子熊老爷,眼睛里燃烧着怒火说:“我既然入了祠堂,你还怕我跑了不成?你不是常教导我,土可杀不可辱吗?放开我,我依你熊家的家法办就是。”
熊老爷老泪纵横了。
熊老爷颤声地说:“好,看你在老子面前做了一场儿,老子依你一回。众目睽睽,量你也跑不脱?”
熊公子说:“人说:知子莫若其父。你也太小看了我了。我要是此时跑,那我不白在你面前做了一场儿。”
族中后生将熊公子身上的绳子松了。
熊老爷问熊公子:“你知道熊姓对于独子改姓做旁姓的儿,惩处的家法是什么吗?”
熊公子说:“你是族长,何必问我?今天你说怎样惩处,就怎样惩处。”
熊老爷说:“好,爽快!从古到今,儿是父精母血所成,你身为熊姓一房独子,决意不做熊姓的儿,不继承熊姓香烟,按照熊氏宗谱此项规矩,那就割血还祠吧!”
熊老爷对熊姓执法的后生说:“牛刀,血碗,伺侯!”
熊姓执法的后生将牛刀血碗连同圆木做的四脚凳抬了上来。
熊老爷重新烧香,化纸钱,敲罄,祷告了列祖列宗。
天上的太阳暗了,七重天井里一片暗。
熊公子说:“四脚凳就免了,把人绑翻那不如同杀猪一般,这样做同样有辱熊家门风。我劝你们改一改。不多说了。牛刀,血碗,拿来。”
七重天井边,设一神案。
熊姓执法后生将牛刀血碗送上。
熊公子拿牛刀在手。
熊姓那个长者对执法的众后生吼一声:“围了!”
熊姓执法的众后生拿着棍子、板子团团围住了熊公子。
熊公子哈哈一笑。
熊老爷喝一声:“散开!你们也太小看了我。我养了一场的儿。我知道他该怎样做。”
熊公子忽然涌上来两眶泪水。
熊公子用袖子一把擦干了。
熊公子问熊老爷:“还祠割血多少?”
熊老爷闭上眼睛咬着牙说:“一碗!”
熊公子挽起袖子露出腕子,操起牛刀,说:“还你一碗!”
熊公子用牛刀割破了动脉,那血就喷了出来,喷到神案的血碗里,叮当作响。
喷满一碗,熊公子说:“够不够?”
熊老爷睁开眼睛说:“问我做什么?问族人。”
熊公子对族人说:“够不够?”
族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够了。”
熊公子就弃了牛刀,牛刀在天井里闪着寒光,跳了跳。
熊公子撕了衣袖一条扎住了腕子。
熊老爷走下殿来。熊老爷走到第七口天井边,双手掇起那碗冒着热气的血。
熊老爷将那碗热血掇着走。熊老爷将那碗热血掇到殿上,双手将那碗热血举到头顶上。
熊老爷对着那重重叠叠的牌住说:“熊姓的列祖列宗呵!今有熊姓一房的子孙不愿做你们的子孙了。他割血还祠了!列祖列宗明鉴!”
熊老爷长嚎一声,将那碗热血一仰脖子,咕咕咚咚喝了几口。熊老爷将那血碗摔在七重天井里,血碗粉碎了。
族人呐喊起来。
熊老爷挣扎着站稳了踉跄的脚步。
熊老爷对族人说:“筚路褴褛,洞门逐出!”
熊姓族人们就在祠堂的后墙折开一个洞,将采来狗儿刺从大殿铺到洞前。按照熊姓祖传的规矩,被逐子孙不能从祠堂大门出去,只能从后墙挖洞爬出去。洞有说语,叫做狗洞。从祠堂进来的是人,从后墙爬出去的,就不是人,是狗了。
熊公子一声长啸,伏下身去在那狗儿刺上滚,他身上衣裳破了成了丝丝缕缕,狗儿刺纷纷扎进了他的肉里,他变成了一个血人,浑身血淋淋的。
他站起身来,弯腰从族人开的狗洞里爬了出去。
族人从祠堂大门蜂涌而出,来到祠堂的社山上,站在山顶看。
浑身是血的熊公子,沿着社山的茅草路,爬到山脚的小港边上。秋天的港水,澄静见底,婆娑着岸边的水草,顺着风儿流。水底的淤泥上,蚌蛤张合着壳,螺丝张开嘴,吸着水儿。鱼儿和虾在水儿里自由地游,看到这些浑身是血的熊公子感到格外亲切。
熊公子热泪盈眶地爬起来,仰面朝天,张开嘴大声:“啊!啊!”唤得湖畔风来,风动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