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夫人正在绣一幅牡丹孔雀的帐幔,准备熊氏家族秋祭用。熊老爷是熊氏家族的族长,作为族长的夫人每年不在多,应该拿点精绣出来,镇一镇族中各色人等才是。要说熊夫人未嫁到熊家之前也是与熊家相匹孔家的女儿,尽管家境衰落了,但天下孔姓是一家,大成至圣孔圣人的后代酱泼了架子在。熊夫人那时候人长得漂亮,知书达礼,填得出冷艳绝色的词来,尤其女红为巴河一绝,所以成为了熊家的媳妇。
熊公子一进他母亲的房,双膝朝地上一跪。
熊夫人惊得站了起身来,说:“儿呀,你这又是做什么?你这大人了!有什么事你就对娘说,有娘给你作主。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随便跪。”
熊公子跪着不起来。
熊公子跪着说:“娘,儿再也不胡来,儿听娘的话。这回娘一定要救儿一把。”
熊夫人正色地对熊公子说:“起来!整天要死要活,疯三疯四的样子,哪里像个男人!”
熊公子仍不起来。熊公子抬起头语无伦次了。熊公子语无伦次地对他娘说,说他到王家求婚的经过,他对他娘说他在美丽的靛儿面前产生的对美丽陌生的恐惧感,他说那一瞬间他在美丽的靛儿面前产生的自形惭愧的感觉,这是他从来未有的事。他对他娘说他打那一瞬间起觉得他在此之前算是白活了一场,在那一瞬间才觉得他应该怎样地活才是。他说他要娶靛儿,他要到王家去做王家的上门女婿。熊公子说着说着流出泪来了。
熊夫人的房里静静的,绣窗外的后花园里阳光与风暖着盛开的花丛。熊夫人被儿子语无伦次的话感动了。她听了儿子话无伦次的话后仿佛回到了她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家家境衰落,她爱上了同垸的一个年轻的后生,那后生与她同年生的。那后生心灵手巧,能做很多行手艺,铜匠锡匠篾匠木匠活他都会做,人又长得膀炸腰圆。那时候她每一回看见那后生她身上的血就朝脸上潮,心里就像火一样的暖。
但是后来她的梦终是破灭了,她的父母把她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熊家。她嫁后的许多年,那后生到熊家来做了一回篾匠活,打一铺水竹篾的簟子。她那日要是自始至终对他冷漠就好,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人生不都是这样地过吗?
他是来熊家做活的手艺人,他做他的活。她是熊家的主妇,她就用熊家对待手艺人的态度对待他那就完全无事了。但是就那次那铺十八寸的水竹簟子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打好后,那一天她禁不住给他送了一回茶,送茶的时候她禁不住热热地望了他一眼,他彼时就打摆子似地颤栗了。
就是那一眼将那个后生毁了。那个她出嫁以后一直未娶的同垸的后生回去之后,在那个月圆的夜晚,跳了巴河的马家潭。
没有人知道他死的原因,只有她知道。她只要一想起此事心就痛。
熊夫人无语呜咽着。
跪着的熊公子,仰起头来擦干眼泪,对他娘说:“娘,你和父亲这回要是不依我,儿就万念俱灰,儿就剃发出家去。”
熊公子这回说得非常平静,他要是赌气说的就好,关键他不是赌气说的,熊夫人就知道这回他的儿无可挽回了。
熊夫人哭着对熊公子说:“儿,千万莫做蠢事。我去跟你父亲说说。”
熊夫人来到映霞亭,坐在熊老爷的身边,将手放在熊老爷的手上轻轻地摩娑着。
熊老爷睁开了眼睛。
熊老爷说:“我晓得你要答应的。”
熊夫人说:“你怎么晓得我要答应?”
熊老爷说:“这要问我吗?”
夫妻白头到老,谁不晓得谁的过去未来?熊夫人的脸微微地一红。
熊夫人对熊老爷说:“老爷,你听我说,人生几个十七八?几个二十春?人生除了名和利之外,怕只剩儿女情长了。儿这回动了真,对于他来说不是坏事。我们不能看着他飘风浪日。你就答应他吧!你不答应他,他万念俱灰要剃头出家的。你养的东西你又不是不晓得,这回他不是说着吓人的。这回他怕是要说到做到。他出家了对于我们熊家有什么光彩?我们还不是没了儿吗?再说他到王家去做上门女婿,还不是我们的儿吗?等王家的两个大人百年归世了,姓不姓王,做不做他家的儿,还不是儿自己的事吗?这样的事,我们巴河一河两岸还少吗?”
熊老爷叹了一口气说:“夫人,你说的那些都是巴河岸边小门户人家的事。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这些事吗?我熊某虽然说不上饱读诗书,但也读了人生要读的,况且活出了这大一把胡子,我也知道儿大由儿,风折不断,水斩不断的道理。但是你知道我们熊氏家族对于独根儿子到人家做上门女婿的规矩吗?《熊氏宗谱》首卷上,几千年白纸黑宇地写着:熊乃帝裔,易姓不孝乃天伦之大变,为族规所不容。吾族倘遇独子易姓,无论何故,均以家法重惩,洞门逐出。夫人你知道熊姓独子易姓用什么家法重处吗?你知道洞门逐出吗?”
熊夫人哭了起来。
熊夫人哭着说:“老爷,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到熊家为媳,第一件事就是入门问礼。”
熊老爷说:“但是你忘记了。想我熊氏,自先祖熊丽随其父鬻熊活动于丹水之阳,投奔周文王,乃率楚人南渡汉水,筚路篮缕,开发荆山,草创楚国。尔后吾祖庄王强楚,问鼎中原,瓜瓞连绵几千年了。秦皇并吞六国,五国后裔纷纷易姓改名鸟兽散,唯独楚国熊氏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秦皇对此网开一面。秦皇看中的是我们楚国熊姓强悍不息的族种。”
熊夫人说:“老爷,儿现在走火入魔,该怎么做才好?”
熊老爷沉呤半天。霞光映在他的脸上像古铜器上上着铜绿。
熊老爷缓口气,对熊夫人说:“这也是我家这一支熊姓的气数。你去把他叫来。”
熊夫人把熊公子叫来了。
熊公子来了后跪在熊老爷的面前。
熊老爷仰天叫啸着。
熊老爷翻《熊氏族谱》首篇,掷在石几之上,对跪在他脚下的熊公子说:“这回是你甘心情愿跪在我面前的。我知道这回你是死了心不做我的儿了。我熊清宇为这一方熊姓的族长,就用族规对待我的儿了!你拿去看个清楚明白。过得了族规这一关,你改姓作王姓的儿子去;过不了这一关,你趁早改变主意不迟。何去何从?你开口!”
熊公子仰起头来,说:“看什么?从小你不是叫我看过数次的吗?你要不我背给你听?还说什么?何去何从我不是说了?”
河风陡起,吹进熊家庄园,树叶瑟瑟。
熊老爷仍是高天漠视,说:“那好吧!我们多年父子此时成兄弟了。那你就作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回还的准备吧!”
熊夫人哭泣了叫一声:“儿……哇……!你……?”
熊老爷咬牙切齿厉声吼:“哭个什么?折算死了的。”
熊老爷家法惩处他的儿熊公子在熊氏宗祠里进行。
三天前熊老爷亲自写了帖子,叫大管家骑马下到巴水河畔熊姓族中各分支头面人物的手中。
熊老爷在帖子上写着:巴水河畔熊姓各分支户人,族中出异,季春十八日开宗祠议惩。
三月十八日早饭过后,巴水河畔熊姓各分支头面人物纷纷骑马坐轿,向熊氏宗祠集聚而来。
熊氏宗祠突兀在与熊家墩一港相隔的杜山之上,一架古老的红石拱桥将杜山和熊家墩连接着。熊氏宗祠四周像皇宫的护城河一样,环绕着深碧的港水,要入熊氏宗祠只有熊家墩一条路可走。
杜山整山皆为黑土。黑土之上是几千年来熊姓一辈辈栽下来的古柏,遮天被日,苍劲黝黑,终年终月天光水气氤氲着神秘。黑土的杜山千百年来作着熊氏宗祠,红墙碧瓦,神秘着深厚的底蕴。
巴水河畔这一支熊姓选择杜山建宗祠是煞费了苦心的。几千年来古楚的国君熊姓的祖先,崇尚黑红。熊姓几千年来把黑红当作他们生命的象征。红为熊熊燃烧的火焰和他们种族沸腾的热血,黑为长江中下游泽国黑色肥沃的土地和火燃烧过后的灰烬。
红墙的熊氏宗祠建在黑土的杜山之上,使巴水河边熊姓子孙和其它各姓的众多性命,在日月轮回中感到肃然。与巴水河畔其它诸姓的宗祠不同,熊氏宗祠一进九重。昔日熊姓的先祖贵为楚王,所以熊氏宗祠仍为帝王宫殿九五之尊的规格。秦始皇并吞六国之后,六国之中只有楚国熊姓宗祠保持着帝王的名号,宫殿规格没变。这一点更加印证了,熊老爷关于秦始皇对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强悍的楚王后裔,熊姓种族网开一面的说法。
巴水河畔熊姓各分支的户人们,不知道族中有什么事要在这个时候开祠堂?熊氏宗祠按祖传规矩一年开两次,春秋两祭,平常族中没有得大的事情是不轻易开的。
现时古历三月中旬,清明节祭祀已过,离重阳秋祭尚早。赶来的熊氏户人想,这时候族中有什么异事开祠堂议惩呢?
熊老爷站在熊家墩的高耸的大门前迎接,巴水河熊姓各分支的户人们长衫大褂鱼贯而入,径直沿着熊家墩子那条通往熊氏宗祠专用的祭祀古道走。过红石古桥,便是黑土如漆的杜山,黑土如漆的杜山之上,便是古柏掩翳,一进九重的熊氏宗祠。
巴水河畔熊姓各分支的户人们整冠抻衣,阵阵肃然地走进重门洞开的熊氏宗祠。
一眼望去,阴森的祠堂内,中轴线上依次而七口天井分出九重殿来,九重殿间七口天井漏着天上的太阳。
九重殿里,钟鸣罄响,烛火齐明,香烟缭绕。烛火摇曳,香烟缭绕着帏帐中熊姓重重叠叠的祖宗牌位。因为熊姓祖先贵为楚王,熊姓的祖宗不光熊姓子孙记,还有历朝历代皇帝帮着熊家记。所以熊姓的族谱上的祖先,不像巴水河畔其它姓氏的族谱上,经常出现中间断了线,找不到祖宗的现象。
那算什么族谱?允其量算个断代谱。熊氏的族谱那才是族谱,从始祖到现在新出的小辈儿一代一代均有记载。所以熊氏宗祠里的祖先牌位层次多数量多,层次多得人眼花缭乱,数量多得数也难数。
熊姓的祭祀最繁琐最讲究,大祭祀没有十天半月下不了地,小祭祀没有一天一夜下不了地,站得人脚肿,磕得人头肿,所以熊姓子孙盼祭祀也怕祭祀。
巴水河畔熊姓各分支的户人们接辈份尊长座定了。熊老爷沐浴更衣从厢房走出来,骨瘦如柴的熊老爷燃陈艾熏手,走到神龛下敲罄九声,然后齐寿香一把对烛点着了。
熊老爷双手拿着点着的那把寿香,对着大殿上列祖列宗的牌位缓缓地鞠了三躬,在硕大的青铜香炉里三支三支地敬了。敬香之后他再在硕大的青铜化纸盆里给列祖列宗化纸钱,化很厚很厚黄灿灿的印子钱。熊老爷躬身烧着,额头上开始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化完纸钱后,熊老爷站起身来,沉痛地对巴水河畔熊姓各分支的户人们说:“今天我召熊姓族中各位户人来祠堂议事,各位户人一定很奇怪,清明已过,重阳未来,族中有什么异事需要议惩?说来惭愧,异事出在作为族长我的家。也是我们熊姓的先祖惯坏了我这一支。本来先祖在世的时候,十八个兄弟中,我这一支的祖宗是最小的弟弟,十七个哥哥大了之后,分别离开熊家墩搬出去创家立业去了,将老屋墩基留给了最小的弟弟。哥哥们怕最小的弟弟吃了苦。承先祖和十七个祖们的关照,我这一支得天时地利守着祖宗开创的基业,到如今还是比各支富裕。本来先祖时老屋墩的我这一支辈宗最小,但是小房出长辈,昔日最小的弟弟的后代的我如今成了族中的长辈。真是愧对祖宗!作为族长的我本来子孙甘贵,甘贵的原因也是家太殷实了。传到我这一代大家知道我只有一个儿子。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儿子他如今也不愿做我的儿了……”
熊老爷说到这里暗哑了。
熊老爷暗哑地说:“他什么人家的姑娘都没看上,偏偏看上了我家佃户王家染坊的二姑娘。这也是前生的孽债未了!这王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王家的规矩大姑娘出嫁,二姑娘招婿上门,继承祖业和香烟。这个纨绔子弟活腻了,他要改姓到王家去做上门女婿。”
巴水河畔熊姓各分支的户人被熊老爷的一席话激怒了。
熊氏宗祠里,香烟缭绕烛光闪耀。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有的坐不住,嚷将起来:“那怎么行?熊家有熊家的族规!独根儿子不准改姓做人家的儿!翻谱出来看,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的!”
有的坐得住,搓着手,冷笑着说:“改姓也行,那就按族谱上写的办。娘的好多年没有开堂动家法了,真有些想念。今天怕要过过瘾了。”
烛光闪烁着熊老爷两个深邃的眼睛,熊老爷的脸抽搐了一下。
熊老爷使劲咽了口唾沫,对巴水河畔熊姓各分支的户人们说:“我作为熊姓族长,知道事关重大,虽说他是我的儿,我是他的父,他要怎么样我怎么样说都不作数,所以才特地开祠堂请各位来议惩。”
熊姓坐不住的人说:“有什么说头?既然你做老子的教训不了他,那就由族人来教训他吧!有理打得爷,管他辈儿大辈儿小?”
熊老爷说:“那是当然的。”
熊姓坐得住的人仍是冷笑,说:“尊爹,平常总是您教我们后辈照着族谱按祖上的规矩办,我们后辈们听您的,您怎样说我们就怎么做。千支有头万支有尾,您是熊姓的族长,我们后辈是服的。可是今天我们后辈有一句话要当面问您,不知当问不当问?”
熊老爷说:“今天是开祠堂特地接你们来议惩的。”
熊姓坐得的人说:“那就恕后辈斗胆了。子曰:子不教父之过。作为一族之长,养的儿不肖,按照族规该怎样惩处?”
熊老爷一大把花白的胡子,彼时就颤抖起来。
熊老爷问:“你们说该怎样惩处?”
熊姓坐得往的人说:“我们问的是你!”
熊老爷厉声说:“末必要我向你们认罪不成?”
熊姓坐得住的人毫不怯阵,说:“尊爹,你不要以辈宗大压人。你不是常教导我们后辈,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吗?我们辈份小我们要你向我们认罪吗?但是我们难道是无根之树,无源之水吗?”
巴水河畔熊姓各分支的户人们喧哗起来。
熊老爷呜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