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领竹排就停在社山脚清清的港水边。那领竹排是新砍的楠竹现扎的。那楠竹是河边最肥的楠竹林里砍的,一根根粗壮海碗口般的大,去了青皮,火炙了后,用现劈的长长的竹篾扎成的,扎得沉重铁实。由于熊夫人事前出了面,沙街人扎了这领竹排。本来巴水河边的沙街人自古耕种渔猎为生,竹排多的是,抬一领去就可行。但富家的熊公子自愿到佃户做上门女婿,沙街人觉得新鲜,觉得有趣。日子里的沙街人有好奇的本性,一旦觉得新鲜有趣,就决定不用旧的。
沙街人笑意连连。
那天汪公子带着他的“同乐班”正在黑龙庙的古戏台上演奏。他的同乐班是由巴水河边的一班公子哥组成的。他的“同乐班”号称与民同乐,也吹奏也演戏,用这种方式打发日子。熊老爷开祠堂的消息传来,汪公子瞪圆了眼睛,吃一惊,然后就笑。自从那天他与熊公子打赌具了人头结后,他就把此事忘记了。汪公子没想到熊公子玩起了真的。汪公子打了一阵哈哈,就觉得好玩,就带着他的鼓乐班子赶来了。本来沙街人有一套鼓乐班子,吹的打的齐全,为沙街红白喜事服务。赶来的汪公子硬要参加,外婆的父亲左右为难。
汪公子笑着说:“不要紧。喜事儿两套班子更热闹。我们不吃你的不喝你的也不要你的,图个新鲜。”
于是外婆的父亲就不好拒绝。汪公子的鼓乐班子就参加了沙街人的行动。
汪公子与沙街人配合得很好。
沙街人对外婆的父亲说:“王满囤呀!民国了,你看河边出新事哩。新事得按事儿办。新竹排好!他新,我们也新。一礼来一礼去,他新的对人,人新的对他。你说对不对?”
外婆的父亲忧心重重地说:“不知是福是祸?”
汪公子笑着说:“王满囤呀!哪能是祸哩?人家熊公子割血还祠,从狗洞爬出来,自愿到你们做上门女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外婆的父亲说:“太阳能从西边出吗?”
汪公子指着对岸社山上浑身是血的熊公子,说:“你看看不是出来了吗?”
外婆的父亲苦笑了,说:“这就没办法。”
汪公子说:“王满囤呀!恭禧贺禧了!我那个赌打得好。”
外婆父亲问:“什么赌?”
汪公子说:“莫急,日子一长你就知道了。”
一港相隔,那边是悲事,这边是喜事。由于新鲜,来看热闹的很多,黑压压的港岸上,河畈的田埂儿都是人。喜事当着喜事办,沙街的鼓乐班子,锣鼓敲起来,唢呐吹起来。沙街的鼓乐班子先奏《江河水》。《江河水》是民间音乐,音乐里是流水响,那就是的日子的声音。
汪公子对那班公子哥喊:“兄弟们奏起来!”
于是雅乐就响了起来。汪公子的班子奏的是《凤求凰》。《凤求凰》。这曲子本来是古楚国宫庭的音乐,不是什么时候流到了民间。古国楚地凤和凰是分开的,凤是公的,凰是母的,凤求凰带着原始母系社会神秘的遗风。正月间巴河畔的人们玩采莲船双推车,汪公子的班子也学着玩,汪公子领头挂签,亮着嗓子说韵白:“走完山路过水塘,这家光景不一样。门前有水照日月,绿竹映的****墙。粉墙上画梧桐树,梧桐树上画凤凰,凤凰口吐八个字,状元榜眼探花郎。”宣的就是这风俗。那时候汪公子学着巴水河畔沙街人奏的就是这种古曲,古曲的旋律和节奏,温暖慰藉着巴水河畔人们被俗日子磨钝的心。风中传出凤的鸣叫,嘤嘤的。风中传出凰的鸣叫,切切的。嘤嘤切切,切切嘤嘤,在沙街人的心中那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声音。传说凰栖在梧桐树上,梧桐树是神树,长在神山上,枝繁叶茂顶着天,太阳每天就从树间出。凰来求凤,配成对,那是人间最美满的姻缘,出的子孙就不是凡人。所以几千年来巴水河畔的人们就把凤凰和梧桐树绘在大门的粉墙上,作为富贵的图腾。那时候凤的声音,凰的声音就美好在社山小港对岸的河畈上,一波波一阵阵,化在秋阳满天的日子里。汪公子的班子比沙街的班子奏的还要好。他们懂音律,有的是闲工夫练。这不是业余班子比得了的。
青青的竹排撑过去,接浑身是血的熊公子。熊公子踏上青青的竹排。竹排在清清的港水里撑动,乱了倒映在小港里社山上的树和草。那过程很简捷,小港很窄,从那边到这边,移排就是。同起山那边开祠兴师问罪打板子,割血还祖,开狗洞出家门相比,山这边就简单多了,扎一领竹排,排移过来就成。日子里的沙街人喜欢简单,将复杂的事简单化,一目了然。
这边就点响了接人的炮竹,堆在小港的岸上红火紫烟地放。就有男人唱起了欢乐的歌:“郎在岗上打稻场,妹在河边洗衣裳。郎打三下望下妹,妹洗三下望下郎。下下打的空稻场!”男人唱的是古楚民歌五句子。汪公子和那班公子哥就学女人和:“妹在房中纺棉纱,郎在外面窗子扒,要奴嫁给他!”汪公子那班公子学女声和的是巴河情歌三句子。
喜事儿哩,港这边男男女女都欢乐。
天上的太阳晃晃的。熊夫人站那边社山上眼泪汪汪喊了一声:“我的儿啊!”那一声喊,像戏台上的楚戏的大悲腔,情真意切,婉转绵长。
社山下小港的这边汪公子他们就同众人一起哄笑,喊:“他不是你的儿啊!“熊夫人哭着叫:“他是我的儿啊!他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啊!”
汪公子他们就同沙街人叫:“他不是你的儿啊!他只是借你肚子一回啊!”
这是沙街人古老一种对阵的方式。熊家富,沙街人穷,日子里眼睛总有一些不对光,就在这时候用这种形式唱反调。你越说是,他们越说不是。你有“啊”来,他们有“啊”去,就像对歌儿。你气得跳,他们呵呵笑。
熊夫人放声哭了起来。
沙街人和汪公子他们围着熊公子,问:“你说啊!你还是不是她的儿啊?”
浑身是血的熊公子不回答,泪流满面摇摇头。
沙街人和汪公子他们一起惬意地笑,喊:“怎么样啊?说了啊,不是你的儿了啊!”
熊公子发现了汪公子他们,气愤极了。
熊公子问汪公子:“你怎么来了?”
汪公子笑着说:“这好玩的事我们怎么不来?”
熊公子问:“好玩吗?”
汪公子说:“好玩,就同唱戏一个样。”
熊公子说:“姓汪的,玩够了吗?”
汪公子说:“这是连台戏,才开唱哩!”
熊公子说:“滚!”
汪公子一点也生气,说:“你以为好玩,其实一点也不好玩。姓熊的,够了。来日方长,老子不陪你玩了。兄弟们撤,让他玩,我们换场了。”
于是那班公子哥在汪公子的带领下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痛,敲锣打鼓地走了。
社山顶上的熊老爷仰天一声长啸,对熊姓族人吼:“还有什么看的?散去吧!”
听到吼声,社山顶上的熊姓族人散去了。
一会儿散得干干净净,只剩树和草。
那时候熊湖之畔,社山脚下的小港必然连着的河畈。河畈古旧的广阔,一望无际连着日夜流淌的巴水河。风中的日子扑面而来,黄青的是禾稼,白亮的是河滩,其间弥漫的是雾霭。港边河畈上的田埂就是行走的路,如蜘蛛织就的网,连着绿树团团,池塘环绕,一年四季炊烟不断的垸子,那就是傍河相生沙街人世代的乐园。
那时候沙街人像打了一个胜仗,簇拥着浑身血染的熊公子,沿着田埂做的路,回到河滩上外婆的家,坐落在河滩上的王家染坊。一路紧吹慢打,一路炮竹连天。
秋阳在天,正是靛草收割出靛染布的季节,王家染坊朝天高竖的木架上,飘扬着染就的青布蓝布。那些都是日子里生命的颜色。
沙街人将熊公子迎到外婆家的晒布坪上,站定了。旧日的荒草离离的野滩经过外婆一家十多年的经营,已经树高竹密,绿荫盈门,靛香扑鼻。
众人让浑身血染的熊公子站在坪子中间。这时候就有人出来主礼。主礼的是王家墩的王秀才。王秀才精瘦,戴着一顶瓜皮帽,脑壳拖着一根小辫子,一付前清秀才的模样。别人的早剪了,他却拖着不剪。天高民国远,乡人拿他没办法。那时候沙街王家墩的王姓人活着以王秀才为骄傲。他们说:“我们王家墩如今什么都没得,只有一个秀才在。”王秀才活到了“从心所欲的年纪”,新办法学的不多,老规矩知的不少。沙街人家有红白喜事离不开他。
那时候王秀才长衫的胸前戴着一朵小红花儿,那朵小红花是河滩野生的月月红,是他信手采来的。就由他来“盘”上门女婿,不“盘”不行,不“盘”出不了规矩。不盘就不叫喜事。“盘”就是智慧,“盘”就是欢乐。亦庄亦谑,王秀才是沙街日子里“盘人”的活宝贝。
众人站定了,王秀才一声干咳,胸前的月月红一颤,那叫作势。众人就静,静着听他的。王秀才开口了。开口王秀才咬的是楚辞的句法。他亦文亦白地唱将开来:“天地生人兮阴合阳,良辰美景兮凤求凰。一礼来兮还一礼,求仁得仁兮心得洗!”王秀才将“洗”字咬得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