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俱进——初探花鸟画结构语言的理、情、趣
现代绘画艺术的传入,对中国的花鸟画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和考验。当今世界的绘画艺术,正从一个讲究一定形式的文化转向一个多元化再现的文化时期,“经济全球化”的思潮必定反映到绘画领域里。但是,我们要清醒地看到“全球化的陷阱”[8](8)其本质不过是“经济掩盖与政治设计共同营造的文化陷阱。”[9](9)对于不想且不可能放弃自身文化认同、民族认同、人格认同的从事中国花鸟画艺术文化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更为深刻,也更为严重的问题。如果我们认同歌德(1823—1832)所说的“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只有根植于本土,出自本国一般需要而不是猴子式摹仿外国的东西,才是好的。”[10](10)那么,我们就应该与时俱进,挖掘中国花鸟画艺术的丰厚的传统和智慧,吸收人类一切绘画艺术的精髓,深入探索中国花鸟画的结构语言,从而实现中国花鸟画艺术的可持续发展。
纵观人类绘画的历史,每一种绘画艺术形式的产生,都有其深刻的政治背景和逐渐形成的结构语言,都是人类对自身生存环境直接反映和参考的结果。中国的花鸟画艺术也一样,其历史源远流长,其结构语言是通过理、情、趣的相互交融来扣动人的心弦,其画面充满时代生机、多彩丰姿、情趣盎然,从而唤起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和追求,并一直受到人们的喜爱。
一 穷理尽性
回顾花鸟画在中国画(包括人物、山水、花鸟三科)发展史上的成因,我们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它起步最早,成科最晚。据考证,秦汉以前,花鸟画就作为一种工艺装饰品,而不是作为独立的艺术品,已经附属于实用器物之上了。汉代的四百年安定历史,经过三国两晋,产生了山水画。隋代结束了诸侯割据的战争局面,唐代安定了一个很长的时期,随后的“安史之乱”,使唐代的政治经济日趋没落,花鸟画即正式产生于这一时期。
迨僖宗幸蜀,唐代的大批文人跟随着到了四川。这一历史上称为“文化漂移”的事件,促成了中国文化的横向发展。滕昌佑、刁光胤入川后,五代后蜀的花鸟画便开始成为独立的画科,形成了“黄家富贵,徐家野逸”两种不同的画风。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对徐黄二体的来历和绘画技法风格论述到:“国初江南布衣徐熙、伪蜀翰林待诏黄筌,皆善画著名,尤长于画花竹。蜀平,黄筌并二子居宝、居寀弟维亮皆隶翰林图画院,擅名一时。其后江南平,徐熙至京师,送图画院品其画格。诸黄画花,妙在赋色,用笔极新细,殆不见墨迹,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徐熙以墨笔画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宋代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对徐、黄二派风格产生的原因及艺术成就作了更深入的分析道:“谚云‘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不唯各言其志,盖亦耳目所习,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也。何以明其然?黄筌与其子居寀,始并事蜀为待诏,筌后累迁如京副使,既归朝,筌领命为宫赞。居寀以待诏录之。皆给事禁中,多写禁蘌所有珍禽瑞鸟,奇花怪石,……又翎毛骨气尚丰满,而天水分色。徐熙江南处士,志节高迈,放达不羁,多状江湖所有,汀花野竹、水鸟渊鱼。……又翎毛形骨贵轻秀,而天水通色。二者春兰秋菊,各擅重名。”他认为两派各有千秋。
宋代的花鸟画适应了朝野的审美需要的变化而蓬勃发展,艺术水平超过前代,有如郭若虚所讲“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其地位跃居于人物画之上,与山水画并驾齐驱。作为黄家传人的居寀继承父业,其画法成为北宋院体工笔画的楷模。宋以后,特别是元、明、清,文人画逐渐偏爱“水墨为上”的写意画法,从此,轻淡野逸的画风成为花鸟画艺术的主流。
花鸟画之所以从一个陪衬的角色转化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并发展至今,是因为它适应了时代气息的步伐。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然界花花草草、虫鱼鸟兽的精细不茍的观察,促使画家“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南齐谢赫《古画品录》)。而花鸟画创作的这一结构语言可在历代的画史、画论中找到答案。如宋代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论制作楷模》中说:“画翎毛者,必须知识诸禽形体名件。”随即他详列了飞禽形体各部分名称(名件),并说“以上具有名件处所,必须融会,阙一不可。”显然,郭若虚对花鸟画题材制作的“理”的要求有些“过头”,仿佛如“标本图”,但其严格精细地观察自然之“理”的精神,是可佩服的。据画史记载,宋徽宗赵佶主持的画院就是要求追求自然之“理”的法度。一次,赵佶厚赏画月季的少年新进,众人莫测其故,赵佶说:“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画蕊叶皆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11](11)又一次,赵佶召众画史画荔枝孔雀图,所画孔雀升藤墩都是先举右脚。赵佶说:“未也。”众画史惊讶不知缘故。赵佶说:“孔雀升高,必先举左。”[12](12)善画草虫的曾云巢自叙道:“某自少时取草虫笼而观之,究昼夜不厌。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复就草地之间观之,于是始得其天。”(《鹤林玉露》)这里所说的“天”即是捕捉对象的“理”。近代画马大师徐悲鸿所画的马,比例准确,骨肉俱全,他强调对马的“理”的研究和写生的作用。他说:“我爱动物,皆对实物用过极长时间的功。即以画马论,速写稿不下千幅。并学过马的解剖,熟悉马之骨架、肌肉、组织。然后评审其动态及神情,乃能有得” [13](13)。
可见,花鸟画的“理”是“以形写神”,“形神兼备”。对于一幅花鸟画来说,如果描绘的花花草草、虫鱼鸟兽的形体不准,结构不清,就不可能表现花花草草、虫鱼鸟兽的精神和情态,就是夸张和变形的花鸟画,也只能在掌握花草、虫鱼、鸟兽的形体结构的基础上,加以抽象的处理,而不是毫无道理的乱变其形。没有形不能传达其神,同样仅有其形而不强调其神也不传神。因此,广为流传并常常被后人误解的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盘车图诗》中“古画画意不画形”和苏东坡《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中“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以及宋代陈去飞(简斋)论画提到的“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等名句,并不是不要自然之“理”的形似,而是通过“神似”来突现自然之“理”,提升花鸟画的审美功能。
二 缘物寄情
美学家宗白华说过:“艺术家要模仿自然,并不是真去刻画那自然的表面形式,乃是直接去体会自然的精神,感受那自然凭借物质以表现万相的过程,然后以自己的精神,理想情绪,感觉意志,贯注到物质里面制作万形,使物质而精神化。”[14](14)显然,花鸟画的创作也必须在表现“万相”之“理”的同时,还应从一花一卉、一虫一鸟的艺术形象中贯注画家的“理想情绪,感觉意志”。
可以说,花鸟画是对自然界花花草草、虫鱼鸟兽的一种再创造,是来源于自然而又有别于自然的全新艺术载体,具有自然本身不具备的艺术魅力,它体现了画家在充满生机,同时在充满诗意的境界之中的心灵感受,寄托了画家无限的情思,展示了画家无限的精神遐想和幽深的情致。这样一来,自然界的花花草草、虫鱼鸟兽虽然不具有人的知觉,但它可以“通过一种完整体向世界说话。”[15](15)“这种完整体不是他在自然中所能找到的,而是他自己的心智的果实,或者说,是一种丰产的神圣的精神灌注生气的结果。”[16](16) 是画家寄情于物,“缘物寄情”的结果。因此,罗丹直截了当地说:“艺术就是感情。”[17](17)没有感情就不能成其为艺术,花鸟画的结构语言也一样,是离不开这个“情”的。
花鸟画“情”的表现有其鲜明的个性和时代特征。从文学作品看,《诗经》中就应用了比、兴手法。屈原以兰草比君子,《橘颂》意在颂人,是众所周知的。在我国诗词领域,也有许多借花鸟之名“缘物寄情”的名句,如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李商隐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清照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王实甫的“花落水流红,间愁万种”;等等。绘画上的“缘物寄情”,比文学、诗词作品要晚。画家从对自然界花花草草、虫鱼鸟兽的自然美再现的描写到借物寓意抒情,通过花鸟画的这一结构语言形式,象征着人的某种品格美和人生的哲理,反映时代精神。如宋末元初画兰名手郑思肖画兰露根不着土,寄意国土沦丧,表示了忧国忧民的爱国主义精神;宋代苏轼所作《枯木画石》,邓椿评其说:“所作枯木,枯干虬屈端倪,石皴变奇怪,如其胸中盘郁也”(《画继》);朱熹看了苏轼的画,也联想到作者的为人:“苏公此纸出于一时滑稽诙笑之余,初不经意,而其傲风霆,阅古今之气,犹足以想见其人也。”(《朱子集》)明代画家徐渭经常画石榴、葡萄,寄托明珠被抛的胸臆,自比怀才不遇,画螃蟹比喻当时的严嵩之流;清代郑板桥画兰竹,借画题诗发泄其抱负与牢骚,关注人民疾苦,他画竹的诗就有“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劳人,非以为天下安享人也”;近代徐悲鸿画马不画鞍,“奔马”的氛围是压抑、紧张、急迫的,但情绪是亢奋、激昂、砥砺甚至是声嘶力竭的。“奔马”傲骨嶙峋、冷对惨淡的末世,抒发了作者追求光明和理想,振奋民族精神的旨意;齐白石画《小鸡争食图》题为“他日相呼”,画《牵牛花》题为“用汝牵牛鹊桥过,那时双鬓却无霜”,画《荷花瓷瓶》题为“和平”等等,表现了他朴素的感情;李苦禅的《怒放图》,通过一树梅花,抒发了自己从十年苦难中解放出来的喜悦心情。
显然,前人的花鸟画寄予了前人对自然“万相”的“情”,是那个时代气息的反映。现代花鸟画的“情”应该是现代画家的思想情操、创作态度、创作方法及独具的审美认识的反映。因为“今天,人们的思想以及人和自然的关系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艺术中的花鸟形象应该面貌一新地具有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那种广阔、开朗、健康、乐观、欣欣向荣的社会情调和气氛。”[18](18)因此,画家只有热爱现实生活,紧跟时代节奏,反映时代要求,在生活中捕捉画情,才能使花鸟画产生艺术魅力和达到感染人、启迪人的艺术效果。
三 笔墨情趣
花鸟画对物的自觉反映和对情的自然流露,是通过中国画的特有工具─—笔,特有形式──墨的“笔墨情趣”把物表现于画面的。“笔墨情趣”是建立在对物的“理”、“情”之上的,是对物的“理”、“情”的一种依赖。物的“理”、“情”必须通过“笔墨情趣”来表达,由此构成了花鸟画结构语言的“趣”的审美特征。
“笔墨情趣”是传统中国画主要的造形手段。清代石涛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提出:“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舍笔墨其何以形哉。”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更把“笔墨情趣”作为体现意志的载体,他说:“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可见,要使花鸟画达到其独特的审美价值,必须对中国画的传统笔墨技巧进行继承和发展。我以为继承就是学习古人的遗产“法于古人”,发展就是要到自然中去“师于造化”,两者的统一方能“中得心源”(唐代张璪语)。法古与师造化是学习中国花鸟画的必然途径,法古是为了掌握传统的技法,师造化是为了反映现实,只有法古才能学到中国画的用笔和用墨的形式语言,只有师造化才能使中国画的笔墨生情,让传统的笔墨跟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产生出富有情趣的花鸟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