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洪林(四川)
套用“庾信文章老更成”来评价张中行的创作特别是散文创作,实在太恰如其分了。其见解之深邃,运思之从容,文笔之老到,可谓炉火纯青。解读张老的系列人文知识分子散文(以下称系列散文),对于我们认识那批人文知识分子精英的人格精神,不啻是一面方正光洁的镜子,章太炎、胡适、熊十力、周作人、刘半农、朱自清、叶圣陶等文化前驱,因了张老的散文而形神俱活。
人物散文写什么的问题不难回答,无非写人物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并由此通向人物的精神世界。但人物散文怎么写的问题却值得深究,教科书上的答案也不尽如人意。张老30年代就读于北大,或聆听过文化先驱们的谆谆教诲,或与他们相识相知,甚至成为忘年交(与叶圣陶),应当说张老早就有资格写一写关于他们的文章了,为什么几十年后才为我们捧出系列散文呢?这种情形岂止张老独有,鲁迅先生在三·一八惨案过去一周年后才写出散文名篇《记念刘和珍君》,朱自清许多年以后才去回顾父亲的“背影”,贾平凹成名多年后才写出父爱的散文绝唱《喝酒》,其间需要多少沦肌浃髓的感受和铭心刻骨的追忆。王尧先生的一番话似乎可以作为这种现象的注脚:“外在的人与事在深层意义上只是作者人生体验的一种载体或对应物,表现人生的体验是散文重要的审美意义。只有当一切都心灵化、人格化以后,散文才不沾匠气,而成为人的精神世界的美的存在。”(《乡关何处》,东方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由此可见,真正优秀的人物散文仅仅依靠所谓灵感和才气是无法写出的,人物散文中的人物更不同于新闻人物,仅依靠采访就能获得对人物的基本占有。散文作者与笔下人物的关系非同寻常,凭一鳞半爪似的了解和认识写出的人物多半是有形无神,乃至形神皆无。只有依靠深厚的生活积淀和漫长的“内化”,对人物了然于心,才能外摹人物状貌,内写人物精神。支撑这个“内化”过程的是作家的人格涵养和学识修养。思想浮躁,见识肤浅,不可能全面而真实地把握人物的精神特质,在人物塑造上往往走向两个极端:或流于机械摹写,如同照相似的实录人物;或感情用事而人为地拔高和贬损人物,从而使人物失去真实感和可信度。张老的系列散文对这一分寸的把握可谓恰到好处,他自始至终对人物保持一种不温不火,客观公允的态度,而不是凭一己之喜好和头脑之冷热对人物评头论足。张老对人物的理解和把握是立体的,既能人乎其内,以自己与人物交往的经历来展示人物的精神风貌;更能出乎其外,站在历史和时代的高度去深刻观照人物的昨天。张老笔下的人文知识分子便是一个个鲜活的,大写的人。如:为人正直倔强的章太炎,以忠恕之道待人的马幼渔,言行一致、以诚待人的熊十力,博学儒雅、风流倜傥的胡适,大事糊涂小事认真的周作人,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刘半农,多情宽厚的朱自清,偏执自信的废名,迂阔心傲、悲天悯人的梁漱溟,宽厚躬行、幽默自谦的叶圣陶……这些形象是任何文学史都不曾或无法表现的。
人物散文既要讲述人物的有关事迹,又要说明一些必要的背景材料,还要对人物作价值评判,有时还得抒发某种情感。因此,任何语言表达方式都可能用上。于是,语言美也毫不例外地成为人物散文美质的重要构成元素。对于一个成熟的散文家,他在散文中的语言表述既能准确地传达出他的思想,同时又折射出他的学识与人格涵养。张老的系列散文在语言上的总体风貌是从容儒雅,就像一位年迈的智者在不紧不慢,不惊不诧地讲述一个个悠远的故事,又像和老朋友在林中散步,在灯下漫谈一样。具体而言,张老的系列散文在叙事上的特点是于平和中见婉曲,朴素中见雅致。平和,是指节奏上的不徐不疾,稳健持重。朴素,是指布局上的随意,张老的随意是去掉了一切人工斧凿之后的自然,是散文文体美的本然状态。婉曲与雅致,则是张老学识通达的外化形式,体现出学者的智慧和风范。试读《苦雨斋》的篇首:“北宋初年,有个大官,姓吕名端,字易直,作到平章事,同富郑公,韩魏公相比,他不算有名,可是关于他有个有趣的评语,而且出自太宗皇帝之口,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本写周作人,却先写吕端,貌似节外生枝,实则指向人物的精神内核,周氏的性格在类比中得到了很好的凸现,在阅读上又给人一种旁逸斜出,曲径通幽的审美享受。又如写章太炎性格之“怪”,却先写明朝大画家徐文长:“比如明朝的徐文长,提起青藤山人的画,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爱,可是他自己评论,却是书法第一、诗第二、画第三。”由此说明章太炎的“怪”在于“自知”与“他”的迥然不同。有时,张老还从人名的拆解评析中展示人物的性格特征,最绝妙的是写朱自清:“有些历史人物,如霍去病,看名字应该长寿,却不到三十岁就死了;王安石,看名字,应该稳重,可是常常失之躁急。朱先生名自清,一生自我检束,确是能够始终维持一个‘清’字。”写废名也是如此写法(恕不例举),这种写法于活泼中见雅致,属智者之机巧而非庸人之伎俩。
张老的系列散文几乎没有赤裸裸的评论语言,自己的观点与见解总是在叙述和描写中自然流露。如写章太炎:“老人满头白发,穿长绸衫,由弟子马幼渔,钱玄同,吴检斋等五六个人围绕着登上讲台。太炎先生个子不高,双目有神,向下望一望就讲起来,说话不改老脾气,诙谐而兼怒骂。”这段文字可谓轻描淡写,人物的风骨却一览无余。又如写胡适:“胡博士1917年来北大,到我上学时期,论资历,已经是老人物了,可是年岁并不很大,不过是‘四十而不惑’,看外貌更年轻,像是三十岁多一些。中等以上身材,清秀,白净,永远是学士头,就是头发留前不留后,中间高一些,永远穿长袍,好像博士学位不是来自美国。总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个风流潇洒的本土人物。”这是典型的以形写神的方法,寥寥数语,胡适那才华横溢,年轻潇洒,学贯中西的形象便呼之欲出了。在对待笔下人物的态度上,张老的语言更显得沉着老到,请看《两位美学家》的最末一段文字:
“只好避难就易,只说内外。朱先生和宗先生是美学家,毕生跟美打交道,应该说,知道什么是美,以及美之所以为美,可是看外表,尤其是宗先生,像是离美很远,这是只顾内而忘了外。这样是否可取,又是很难说。只好且不评论,看看实际。据我所知,实际是有不少人,走的是相反的路,只顾外而忘了内。外是什么?多得很,时装,系列化妆品,然后是杂色灯光闪闪之下,诉诸目的跳,诉诸耳的唱;再然后就扩大到身外,只说门内,是组合家具,家用电器,等等。当然,发展科技,有了成果,增加些六根享受也是意中事。但杞人忧天,我只怕在这个领域内,也是内外不能兼顾,甚至互为消长,比如时装太时,系列化妆品太系列,因而看到了芥子就不能想到须弥,有生命树上的花就不能使之变成小诗,那就所得太少,所失太多了。本于这样的杞忧,我是希望,尤其迷恋时装和化妆品的人,无妨于装妆之余,也想想朱自清先生和宗白华先生,如果有所会或有所悟,那就可以减少一点外而增加一点内,也就是可以接近比较实在的美了吧?”
这哪像是在评析人物,分明是在给我们娓娓讲授一堂生动的美学课,其情真,其理实,如和风般摇人心旌,如春雨般沁人心田。
在人物散文中,作家不可避免地要贯注自己的主观情愫,只是因作家个性气质的差异而表现各殊而已。有的激情奔涌如春江潮水,有的含蓄委婉如幽泉出谷,有的粗放,有的细腻。而张老对笔下人物的情感放送非常独到,你看他这样写马幼渔:“……大概耐到1944年的年尾或下年年初,我们有些日子没去,忽然传来消息,马先生得病,很快作古了。人死如灯灭早晚难免这一关,所谓达人知命,也就罢了。遗憾的是,他朝夕盼望胜利之来,七年多过去了,终于没有看到就下世了。他不能瞩目是可想见的,真的胜利了,‘家祭无忘告乃翁’,他还能听见吗?”这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充溢着对马幼渔先生爱国精神的无限崇敬,读罢让人缱绻低徊,怀想不已。又如写叶圣陶:“闲话说了不少,应该总括一下,是与叶老交往近四十年,受到的教益太多了。惭愧的是感激而未能躬行,甚至望道而未之见。勉强可以自慰的也许只是,还知道望,还知道感激;并且写了纪念文章,不是一篇,而是两篇。”这段文字既是对叶老人格精神的高度概括,又是对自己的勉励,貌似漫不经心,其实字字句句无不关涉一个情字。
人物难写,名人更难写,关于名人的文章太多,在有关名人的材料上炒冷饭的情形屡见不鲜。张老在系列散文中几乎没有运用一则既往材料,而是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选取那些貌似寻常,却最能体现人物精神品格的材料,并用自己深刻的见解深邃的思想统摄起来,真正达到了“一粒沙里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的审美效果。比如写叶圣陶知行合一,严于律己的精神,张老只写了两件小事:一写叶老非常拥护推广普通话,尽管自己难改吴侬软语,但跟人交往还是努力尝试用普通话。二写叶老常将文章交与自己修改(主要是文字方面的修改,张老是北方人,语言更符合语法规范),将所得稿酬分与自己(尽管张老坚决推辞,还是拗不过叶老的认真与诚恳)。又如写周作人行事的一丝不苟:“书籍总是整整齐齐的,给人写信,八行信笺用毛笔写,总是最后一行署名,恰好写满。结束,用纸包书付邮,一定棱棱角角,整整齐齐。甚至给友人选个图章,他也要糊个方方正正的纸盒,把图章装在里边。”写的是琐屑小事,而人物的精神风貌却跃然纸上。再如写熊十力待人之严,先讲熊十力对弟子之严是“很少称许,稍有不合意就训斥”,然后用第一人称讲述:“一次,是热天的过午,他到我家来了,妻恭敬地伺候,他忽然看见窗外遮着苇帘,严厉地对妻说:‘看你还聪明,原来糊涂。’这突如其来的训斥使妻一愣,听下去,原来是阳光对人有益云云。”这类琐碎细小的材料在张老的笔下总是那般生动传神,让人过目难忘,既仰仗张老纯熟的文字驱遣工夫,更仰仗张老对笔下人物的深刻理解和整体观照。许多作者一写人物散文,立刻想到的便是大材料和所谓典型材料。其实,这正是人物散文写作的误区。材料无大小之别,关键看所用材料是否能充分展示人物的个性特征与思想风貌。我们从张老系列散文的取材特点上也许能得到一点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