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多岂容志摧
我以前也生过大病、重病,但没有这次吃的苦头多,受的折磨大。以前病好了就一切如常,健康状况和病前没有什么两样,不留一点病的痕迹。这次的病使我48岁前的肉体已经“死”去,存在着的是健康水平大为跌落、大不如前的我,是一个肉体的残次品的我。
住进医院后,我就和疼痛交上了朋友,在不少项目上,疼痛都属于“大级别”的,或者叫“重量级”的也成,令我难以忍受,如胃镜检查、洗肠等。打针虽算不上什么,但因我的臀部、腕部和肘部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眼,有半年多的时间内,这些地方碰不得。说起来人们也许不相信,可却是真的。动胃切除手术的那一天,我经历了疼痛三部曲。第一部曲是,手术前从鼻孔通过喉管向胃部插一根小拇指粗的橡皮管子。一位刚从某军医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负责给我插。要是换个熟手,三下五除二就插好了,可这位大学生屡插屡败,直到第三次才奏凯歌,弄得我鼻涕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痛苦不堪。妻在旁边看我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止不住地流眼泪。她事后说,看你那副惨相,连我活的兴味都锐减了不少。
第二部曲是在手术台上开肠剖肚。动刀子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在有序地进行着。准备工作中的一项是,在我的右脚的大脚趾头上打一针药水。针有一般缝衣针三四倍那么粗。护士小姐一针打进去,痛得我直咬牙,并且整个右腿抖动起来,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居然还有这么厉害的针,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品尝,但愿这是最后一次的品尝。这当儿,我的脚那头传来了一位护士小姐的温柔的、悦耳的说话声:“哎呀,打错了,不该打右边的,得换到左边来打。”这一回,我不光是右腿在抖动了,而是整个身子都在抖动了。我满肚子委屈:“小姑奶奶们哪,这样的‘餐’,一份已经足够了,你们能给我再加一份吗!打错了!你们是干嘛吃的!”我真想抬起受冤枉的脚给那位“优待”我的护士小姐一脚。当然,我只是这样的想,不能这样地去做。
手术开始了。有一个人用一个东西在我的腹部到处戳,并不断问我疼不疼。我一一作答。那人不再戳了,也不再说话了,看样子要下手了。我狐疑开了,有些地方我还感到疼呀,不能就开始吧,不能……突然,我上腹部发生剧疼,使我无法忍受,只得尖利地“哎哟、哎哟”直叫唤。有人说:“老顾,别叫唤,好好和我们配合。”我心里想:说得到轻巧,别叫唤,换成你,说不定叫唤得比我还凶。我没有理会,继续叫唤。此刻我惟一自卫的武器就是叫唤。果然,手术停了,只听见有人说:“早就招呼过你们,这个病人的身体现在十分虚弱,要注意搞好麻醉。”接着,我的头发热发昏,渐渐地什么也不知道了。大概这一回麻醉“到家”了。
第三部曲是偶遇飞来物袭击。从手术室回到我的病床后不久,麻醉药性消失,刀口处发烧作痛,喉嗓也被插向腹内的那根橡皮管子摩擦得很不舒服。医生说要等三四日后才能拔管子。尽管磨难才只是开了个头,我就一心企盼着拔管子那美好时光的到来。突然,我的脑袋里像是有一颗美国B-52飞机丢下的重磅炸弹爆炸了,“轰”地一声响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如同前两次我曾休克时的感觉一样。原来是护士小姐搞卫生时碰倒挂药水瓶的铁架子,致使挂在铁架子上的几个玻璃瓶子正好砸到我的头部了。陪床的妻对护士小姐说:“小心点,小姐。多危险呀,他刚动完手术,刚才这猛一震,要是把刀口震破裂了,岂不糟了。”护士小姐不但不认错,还耍横。我们拿她也没法,只得自认倒霉。
手术出院初期,我虚弱到了极点。我站立的时候觉得头晕,身体直摇晃,要摔倒。我不敢在阳台上、陡坡边和河沟旁等地逗留,害怕发生意外。我坐,姿态比接见外宾时还要规范。在那样的场合,还允许架二郎腿,我若如此,就会头晕、胸堵,产生严重的“我将休矣”的感觉。有一回,午睡起来坐在床沿边时,我只是将左脚侧靠在右脚旁,却立即有了将会气绝身亡的难受袭来。我呼唤不远处的妻:“不好,我不好!你注意点!”妻很惊恐,迎面朝我走来:“怎么啦!怎么啦!”我说:“你赶快闪开,不能在我眼前晃荡,也不要碰我,否则我受不了,情况会更槽,让我就保持现在这样的姿势呆一会儿,可能会缓过来。”还算好,那天并未发生意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人多、温度高或空气不好的地方,我都去不得,去了就头晕、难受,支持不住。
要说癌症对我也是够抬举的了,除了它自己亲自“光临”敝胃之外,还给我捎来了许多的“副产品”供我“享用”。“返胃症”就是其中的一种。因为没有去过医院就诊,也未向大夫咨询过,这种病的医学名称是什么,不得而知。为了和人交谈时方便,我给它起了这样的名字。术后我挨不得甜和油腻的食品,一挨就返胃:起痰,腹胀,呼吸困难,头晕。甚至喝并没有加糖的牛奶,也会产生这样的症状。每次饭后,必须躺半个至1个小时,或缓行半个至1个小时,不“吃”那一套,对着干,就会“反胃”,就会给你颜色看。我也计算不出吃了多少次这样的亏。“返胃”犯得最厉害的,要数在老家的那一次。事情发生在晚饭后。这一天晚餐的主食是煮山芋。我很喜欢吃这玩意儿。平时我吃饭只吃七八成饱,尤其是晚饭吃得更少,今日不再虐待我的残胃,对它实行“共产主义”——按需分配,能接收多少就供应多少,不到十成饱不能算完。晚饭后家里来了许多人闲谈,我说的话挺多,把饭后我要注意的事项给忘了。我开始觉得气短,坐不住,便到床上躺着。但无济于事,呼吸反倒越来越困难。我的感觉是,情况再严重一点,明年的今日将是我的忌日。幸好我的妹夫、外甥和外甥女婿都是乡村医生,经他们紧张抢救,我又从死亡线上回来了。
由于人已渐老的缘故吧,也可能是一种乘虚而入吧,品种繁多的疾病蜂拥而至。有慢性萎缩性胃炎、耳鸣、飞蚊症、肩周炎、便秘、痔疮、皮炎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它们“责任感”强,“出勤率”高,不是你“上班”,就是它“值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部“放假”、“集体休息”的日子始终没有过,倒是两个以上同时“出勤”的日子不在少数。在这些病中,有的挺凶恶,像慢性萎缩性胃炎属癌前病,说不定哪年哪月哪日哪时,它就冷不丁地演变成胃癌,将我剩下少得可怜的那部分胃“报销”掉,使我成为一个无胃的人。有些病虽小,但也给我制造了不小的麻烦,十分讨厌,耳鸣就属于这一类。充足的睡眠对于一个无病无灾的人都是十分重要的,更何况是我这样处于大脑恢复中的人呢。于是,在我处于活动中时,它的活跃性相对弱些,当我的头接触枕头想进入睡眠状态时,它就“兴奋”起来,其不安分的劲头就立即增强,像蝉一般叫声陡然变高。
它越欢,我越烦,水涨船高,互为因果,直至我放弃睡眠计划才能平息人与病之间的风波。
众多的疾病形成一副无形的脚镣死死地铐住我的双脚,使我寸步难行,成了可悲可怜的“试管人”。我的最佳活动范围是家庭的方寸之地,是单位大院那块狭小的领域。在家,在大院内,虽也碰到疾病所带来的麻烦和苦恼,但毕竟要小些、少些,也好办些。只要离开家,扩大一点活动范围,就要碰到麻烦,就要遭难,很不好办。有人劝我离京出走,爬爬山,涉涉水,观观光,赏赏景。甚至有人鼓动我出国旅游,开开“洋荤”。
我向他们解释,就凭我现在的这副身板,十成有十一成是高兴而去,败兴而归。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体质在逐步回升,但直到现在,仍然是大不如前。病前健康状况所以丧失,一方面原因是自然法则的“回收”:一岁年纪一岁人,人老了自然多病,体质下降;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属于中晚期胃癌对我的贪婪的、残酷的攫取。癌症对我的机体的打击太沉重了,使我元气大伤。新伤元气“折合”成寿岁可能很有些年头。每忆及此,我就沮丧,就对我的中晚期胃癌恨之入骨,要不是它作祟,凭我原来的身子骨不活一百岁,也得活九十九岁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