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病时,老母亲在北京。不久,她回安徽老家去了。后来听老家的叔叔讲,母亲回到家的那天,正赶上下大雪,路不好走,又十分寒冷,她险些摔坏了。老人家一跨进家门便号啕大哭,连呼:“从来未想到!从来未想到!”她的意思是说从来未想到我正值壮年却得了癌症,性命不保,要赶在她的前头走了。
我的母亲往好处想我。我的其他的亲人们和好友们都往好处想我。我自己更是往好处想自己。当得知中国人男女平均寿命已提高到70岁以上时,我立即不加思索地把自己列为享有这样寿命的人之一,从未想到过我会得什么致我短命的病。
人总是要朝好处想自己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的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理想的过程,向往的过程,追求的过程。
人不但应该朝好处想,还要往好处蹦。这样的人才能生活得美满、幸福,社会才能发展,进步。但是,“万事如意”、“心想事成”、“一生走好运”等,只能是一种美好的祝愿,一种诱人的向往。只能在嘴上说说而已,在歌词中写写而已,谁也不会一辈子有这么大的福份,实实在在地过着这样的岁月。“人有旦夕祸福”、“人生的道路是不平坦的”、“福兮祸所依”、“人人都有一首难唱的曲”等,才是生活的真实写照,却不易被人时时记起,也是该发生的正常现象。于是,许许多多的人会有“想不到”的呼喊。我也有了“想不到”。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癌症真的有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得查查原因。
烟在作祟吗
我患胃癌动手术住院时,我中学时的一个同学到医院看我。交谈中他说,他的一位要好的朋友也是耍笔杆子的,烟抽得非常厉害,每日没有二三包不能算完,不久前得肺癌见了马克思。此时此刻朋友说这个故事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他认为,我的癌症与抽烟有关。我的亲友和熟悉我的人中大多认为,我的癌是抽烟抽出来的,他们在信中,或在通话中,或在与我面对面交谈中,总忘不了告诫我戒烟。直至现在,他们中有的人还对我说:“老顾,把烟戒掉!破烟有什么好抽的,保命重要!”
我抽烟,而且瘾大。不是一般的大,是超常的大,惊人的大。
我出生在抽烟世家,我的祖父抽烟,我的父亲抽烟,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听说我祖父的父亲和祖父也抽烟。我早在儿童时期就接触了烟草,开始了抽烟的历史。那时多数情况是,父亲忙于干活,腾不开手,便招呼我在他放烟的地方拿一支烟点着,送给他抽。刚开始时,我被呛得咳嗽不止,双泪横流。
次数多了些,习惯了,也就不再咳嗽和流泪了。再往后,觉得蛮有味,蛮好抽,就趁机多吸几口,一支烟被我吸掉小半支的情况也发生过。有的时候,父亲责怪我做得过份了,不过看我毕竟是个小孩子,也就没有深说。久而久之,我竟做起纰漏来了,趁父亲不注意时,给自己拿上一支烟,找个僻静的所在,喷云吐雾一番。这时也还只是属于不太规矩孩子的一种顽皮行为,还谈不上会抽烟,有烟瘾。
我的烟民身份的正式确定期,应该算在1962年的秋天。
我从复旦大学到解放军报社报到1个月后,社领导确定包括我在内的10个新来报社的大学生去驻浙江金华部队的连队下放锻炼。我下放锻炼的连队,基本上是个抽烟的群体,不抽烟的几乎打着灯笼难找。打从到连队的第一天起,我时时碰到这种场面,不是某班长递上1支烟,就是某战士递上1支烟,有时候连里这位或那位领导也远远地甩过来1支烟,并且个个非常盛情,叫你推却不得,只能从命。日子长了,我觉得老抽“伸手牌”太不是味儿,就掏腰包买烟。开始是3天买1包,逐渐地发展到2天买1包,再发展到3天买2包。有一天给连部整理材料,烟量得到了历史性的实破,把早晨买来的1包烟除了变成20根烟蒂外,还从副指导员那里弄来2根“伸手牌”。我快离开连队时,有个爱说笑话的班长说:说真的,下放到我们连队的几个大学生,老顾各方面表现算是很突出的,抽烟进步之快,也值得翘大拇指。我接过他的话茬:这叫锻炼、抽烟双丰收,可喜可贺。
从浙江金华回到北京,我打算和香烟“拜拜”:自己才20来岁,刚出“山”,还很“嫩”,大庭广众之下,嘴里叼支烟,形象多么不佳。不如规矩点,不抽了。可是没出息,自己竟驾驭不了自己,在办公室没有其他人时就抽两支;回到宿舍后抽的支数更多。这样倒也行,反正外人不知道自己会抽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跟一个正在和我谈着恋爱的女孩通信时,她闻出我的信纸上的烟味,我的天机泄露了。她是反对抽烟的。我担心抽烟把未来的老婆抽掉了,便下决心与烟正式“断交”,并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不知从何年何月何日起我又抽烟了,而且明火执杖。烟瘾发展之快,烟量之大,令闻者见者瞠目结舌,佩服有加。正常吸烟日,消耗量在二三十支之间。下象棋或晚间加班写稿时,40支尚封不住顶。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点支烟上厕所。上办公室后的第一件事是点上1支烟,然后泡上一杯茶。饭后1支烟快活似神仙,这一支烟当然不能少。晚上上床后,不抽上1支烟,好像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心里不踏实,觉也睡不安稳。饭可以一顿不吃,烟不可一刻不抽。手指头和指甲盖都烧黄了,牙齿也被烟熏黄了熏黑了,害得我要用小刀刮指甲和用牙刷拼命横扫牙齿。我的牙齿现在已脱落近半,恐怕与长时间刷牙动作过猛有关。牙齿里侧黑漆漆的,像有的少数民族中长期嚼槟榔的妇女的牙一样。由此我联想到,我的气管、喉嗓和肺叶恐怕也是如此之黑了。
妻劝我戒烟,诱之以“重奖”,说是我若把烟戒了,我的衣服全由妻洗,否则一件也不洗。因为我的衣服上有烟味,经水一泡熏得她受不了。我曾跃跃欲试,后来又泄了气。我想,洗衣服还能把人洗死了,可我要是不抽烟了,虽死不了人,可也实在太难熬了,还不如死了的好。我对妻的“重奖”无动于衷了。妻又激我,谴责我坚持不改是不是要向人们显示显示我不怕老婆的大丈夫气概,我只得向她喊冤叫屈。我的抽烟实在是一种生理反应、心理需要。只要我稍微长一点时间不抽烟,满口腔便涌现出一种激素似的物质,产生强烈的抽烟欲望,若不用烟压一压这些物质,心里痒痒,情绪烦躁,不思饮食,脑子也不好使唤,最终不得不请烟大驾光临,帮助“镇压”口腔出现的“骚乱”。
带“屁股”的烟可以起到一定的防癌作用,人们普遍抽带“屁股”的烟。抽烟属我独享,我不敢太自私,在这方面花费太多,仍坚持抽不带“屁股”的烟,有时还“吹大炮”,抽用稿纸等一类白纸卷烟叶而成的手工烟。这无异于拱手让癌细胞向自己的躯体发动长驱直入的进攻,其危险之大可想而知。在抽烟可以致癌的宣传锣鼓越敲越紧之后,我动过干脆戒了烟的念头,但终未能见诸行动。有一次,我动真格的戒烟。我把一位我的领导送给我的高级烟斗扔了,把一位亲戚送给我的具有很高珍藏价值的黑陶烟灰缸也砸碎了。我对自己进行了战前动员:我还没见过顾德如有想办一件事而办不成的时候。
初战告捷,圣洁的“戒日”保持了八九个月。后因难耐与烟的别离之情,不得不又与它续了前缘,复了“婚”。胃癌术后,我不得不戒烟,最后还是以失败而告终。我服了我自己,在戒烟上,我是个意志薄弱者,自控力极差者。如果说我此生还有什么憾事的话,最大的憾事之一就是我自己把握不了自己,想戒烟而戒不成。
如果抽烟确实可以导致胃癌的话,我的胃癌十成有九成是我抽烟抽出来的。患癌症之初,我倾向于我的一些亲友们的观点,认为我是抽烟抽出了一个“癌”字,现在我不完全这样地看。
我的一些亲友们认为,抽烟可以导致胃癌。世俗之见也是这样的。其实并不尽然,至少这种看法或说法的科学性不是已经达到了毋庸置疑的程度,倒是抽烟可以导致胃癌的观点的不确定性是相对地增大了。大量的医书和众多的医生都说,抽烟与唇癌、口腔癌、喉癌、食管癌、胰腺癌、肾癌、膀胱癌、宫颈癌和肺癌等有关,尤其是和肺癌、口腔癌、喉癌、食管癌等关系相当密切。只有较少的医书和较少的医生指出,吸烟与胃癌有关。可见吸烟可以导致胃癌的结论并非公论或定论。
抽烟致癌论,似乎不是来自实验室,而是通过对抽烟人群的调查研究之后而得出的。所以,我认为,它所含的经验性成分要高于它所含的科学性成分。他们之所以认为抽烟能导致胃癌,是因为烟中含有大量的尼古丁。可是,我却不曾见到尼古丁被吸到肚子里后,如何使人体内的好细胞裂变成癌细胞的详尽科学解释。也许我孤陋寡闻,媒体已有报道,只是我不曾见到或听到过而已。有人明确指出,抽烟能否致癌论,是个有待于证明的问题。我看到有位从事基因图谱研究的科学家在电视上说,为什么有的抽烟人患癌,有的抽烟人不患癌,将来只有通过基因图谱分析才可一清二楚。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大量的事实表明,有许多人抽烟不但没有患癌而且长寿。我曾看到过有一家报纸登过一则报道说,某国一个长寿山村的一个男子活了151个年头还没有打算挪个世界活的意思。人家问他长寿之道是什么,他回答得很干脆很简洁:“抽烟”。我还曾读到过一份介绍北京市10位百岁男女寿星的材料。10人中有4人是烟民。我的一个邻居爱抽烟,那天他的一个朋友告诫他莫抽烟,抽烟会像顾德如一样患胃癌,他说:“没有事的。我的父亲也抽烟,活了81岁。”介绍我与我的《夺命》的电视片《闯过死亡关》在上海《东方电视台》播出后,有不少上海的胃癌患者打电话到我家,想要得到我的《夺命》一书。打电话的人中男女几乎是一半对一半。包括上海女同胞在内的南方女同胞,不能说百分之百的不抽烟,恐怕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不抽烟。打电话给我想要得到我的书的女同胞想必也极少有抽烟者。这件事从反面证明,吸烟导致胃癌论不是个充足理由论。我胃癌术后即犯了老毛病,开始抽烟,而且烟量不减往昔,至今我的胃癌未复发,也未转移,更未新生其他癌症。
我已年届65岁,已退休了十几年。我只盼着度个幸福、美满、安静的晚年。我无意于冒天下之大不韪,逆戒烟潮流而动,提倡抽烟,宣传抽烟的好处,破坏戒烟活动,破坏社会的安定团结。说真的,我举双手赞成戒烟。我确实也想戒烟,深知抽烟不是件好事情,好习惯。除了抽烟有导致胃癌的可能之外,我前面已提到过,也还有导致唇癌、口腔癌、喉癌、食管癌、胰腺癌、肾癌、膀胱癌、宫颈癌和肺癌等癌症的可能。抽烟还可引起心脏病、慢性气管炎和肺气肿等疾病。抽烟的人比不抽烟的人啰索事也多,麻烦也多,到哪里都要带着烟,带着打火机。抽烟人有一身臭烟味,很不讨人喜欢,尤其不讨女人的喜欢,所以在许多时候、许多场合、许多条件下,我不敢靠近女人。抽烟可以致癌和被动抽烟致癌的可能性更大的宣传日益广泛深入之后,抽烟人在家里在外面到处被视为不受欢迎的人,像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样,搞得我连许多的朋友家和许多的场合不想去也不敢去。有时我就想,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未免惨了点,也未免欠份量了点,就下决心要戒烟,可总是拿不出实际行动来,我恨我之不争。我写下上面一段文字,其目的是讲明事情的真相,提出问题,让人们更全面更深入地了解和研究胃癌,以求早日变胃癌这个“必然王国”为“自由王国”。我只认为,我的胃癌与我的抽烟可能有关,不信像我的亲友们那样肯定我的胃癌是抽烟抽出来的。
酒在捣鬼吗
我的亲友们未把眼光放到我的饮酒上,未曾说我的中晚期胃癌是喝酒喝出来的。我想到了我的喝酒,现在看来,喝酒是“顾德如中晚胃癌惨案”的最重要嫌疑犯,而且有可能是凶恶的罪魁祸首。
除了抽烟之外,我亦嗜酒。我见了酒就来情绪,且酒量较大。按我患癌前喝酒的水平,如果评职称的话,我至少是“副鬼级”酒鬼,闹不好有可能被评为“正鬼级”酒鬼。这么说吧,反正我是一个可以获得“高级职称”的喝酒者,喝酒的水平在人群中是高层次的。
我是由“喝酒盲”起家的。我有一段“光荣的”喝酒发展成长史。我体内无酒精的遗传基因,因为我祖父不爱喝酒,我的父亲也踏着他的父亲脚印走,与酒不亲。他们平时滴酒不沾,酒席上从不敢在喝酒上和人家较劲,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一再宣称自己在喝酒上实在没办法,只能得罪大家。我小时候也不能喝酒。大概是在我四五岁的那一年吧,我们家吃年夜饭,父亲倒了杯酒要我喝,母亲也随声附和。不要说喝,我闻了那白酒味,鼻子被刺得十分难受,便推杯拒饮。可是经不住父母再三劝说,我闭眼皱眉慢慢地抿了一口。液体的酒仿佛变成了固体的钢针,刺着我的口腔、鼻腔、肠子和胃,使我咳嗽不止,舌头发麻,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吃菜,咕嘟咕嘟地喝开水,才把可恶的酒在我心腹地域发动的“骚乱”“镇压”了下去。父亲说我在喝酒上是地道的顾家种,并说这样也好,一辈子不喝酒,在这方面要省不少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