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怕死我恨生。过去只觉得活着好,幸福、快乐、有趣、有意思。作为人呆在世界上真美,是前世修来的。没想过人有老的时候,有病的时候,有要死的时候。没想过死的时候有一番苦滋味。我的苦滋味还挺熬煎人,挺让人难以忍受。我就发怨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死前有这一个痛苦的阶段,何必投胎做人。以后要是有谁让我再次转世做人,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点头允诺。活到生命的收尾还必须受这份罪,谁愿意做人就做去,反正我是不愿意再做人了。
我想叫屈,但我知道,叫天天会不应,叫地地亦不灵。我想报仇雪恨,但我苦于找不到有形的实体的仇敌。我一筹莫展,无计可施,深深地陷入难耐的窘境。
我偶然也曾想到过我不会很快就死。但这只是人求生本能的一种反应,我不能清楚地回答出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所以我不敢往这方面多想。在生病之初,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将死亡,绝少有生还的希望。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一)尚有余“经”未“念”完
人孰不怕死!我怕死,自然正常。自觉没有怕死怕到失态的地步,处在正常的范围内,是可以理解的。
人的怕死,也还有各自不同的原因,不同的想法。我怕死还因我家也像别的人家一样藏有一本难念的“经”,得要我“念”。女儿还很小,才10岁,上小学。她是我的心尖子,我非常喜欢她。她聪敏伶俐,且很懂事,我吐血的那天,她赶忙拿来一个痰盂放在我的床前,并提醒她妈妈赶紧把我送进医院。
我得挣钱养活女儿,供女儿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大学。我只有义务让女儿得到天伦之乐,没有权利让女儿在小小的年纪就失去父爱,显得比别人家的儿女可怜。
令我牵肠挂肚的,还有我的白发老母。她虽跟老家的弟弟一起过,但主要的经济来源由我提供。我去了,她不至于活不下去,但在经济上要受很大的憋。我们老家流传这样一句话:“老来苦苦黄连啊!”我明白,我还是母亲的精神支柱,她以有我这样一个上了大学的、在北京一个部队高级机关工作的儿子而感到欣慰,觉得有活头;没有了我,她的精神大厦必塌无疑。她要是因我而有个三长两短,我在那一个世界里也是呆不安稳的,会揪心的。
(二)岁月馋人人馋生
我馋改革开放后的岁月。这岁月越过越甜,越过叫人越想过,过不够啊。
解放后,咱小老百姓可是赶上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那时节,物资丰富,且价格便宜。臭豆腐1分钱1块,香豆腐3分钱2块。5个鸡蛋才值1角钱。2分钱一包的花生米不到300克也有200克至250克。我上初中时,每月交的伙食费只有5元钱,后来涨价了,也才6元钱。一个我要好的同学经常请我去和县县城有名的“大众食堂”吃猪肝汤,杀馋虫。
名义上是汤,实际上猪肝有大半碗,浮面上飘几棵菠菜,才5角钱一碗。酱油和醋摆在桌子上,随便倒,无需另付钱。要是搁现在,那一碗猪肝汤得值15元,10元以内肯定下不来。日子过得好好的,1958年来了个人民公社化,大办食堂,敞开肚皮吃饱饭。据说当时就有人吃撑死了。没有多久,粮食紧张。
接着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有些地方的食堂冒不了烟,或者烟冒得不正常,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我的老家饿死人现象就比较严重。凶年过后,刚吃了几年的饱饭,国民经济状况有些好转,又折腾开了“文化大革命”。在政治可以冲击一切的口号下,把国民经济冲到濒临崩溃的边缘。家庭主妇们人人手里握有大量的各种名目的票证,大小商店里排着许多长长的购物者的长龙,物资供应全面紧张。国民经济形势不好,自然谈不上政府给职工涨工资。将近20年,我和妻的工资都未动过,菩萨的鞋——老样子。可以讲,从1958年到改革开放刚开始的20多年的那段时间,中国人过的是苦日子。20多年的时间可不算短啊,人生能有几个20多年呀。哪一个中国人能不为自己曾有过这样的20多年而遗憾呢。1985年我生病的时候,改革开放才几年呀,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就提高了一大截,个个眉开眼笑,美不滋滋的。我家的日子也美得足以使我从梦中笑醒。妻以前经常说:要是有朝一日,我们不为多花两个钱少花两个钱而在意,成为钱的主人,而不是钱的奴隶,那就美了。近些年来,我和妻的工资提高了许多倍,除了花费之外,我们小银行的实力越来越雄厚,妻的成为钱的主人的梦想已经实现。我们家的购买能力和消费水平与往日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人活一辈子不就是追求生活好吗。生活好了,人就愈加热爱生活,想多享受些日子,甚至想永远享受下去,不离开这个世界。老不死是不可能的,但总盼着能多活几年。
我亏了20多年,刚找补了点回来,却碰到了要调我去那个世界另作安排,我能服吗?我能舍得吗?我能不害怕吗?
(三)党恩当报“债”应清
共产党给了我很多。没有共产党,我走不出农家小院,摆脱不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肯定会像我的祖辈们一样继续在土里泥里求碗饭吃。旧账不提,新账我又欠下了一大笔。
在我的老家,得了癌症,因为花费大,没有几个去医治的,而是在家干瞪着眼等死。我病后住进了解放军系统的最高级医院——解放军总医院。我在医院呆半个多月,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又是开刀,最后我离开医院时只花了20多元就结了账,还带了些药回家。不是共产党,得病时的48岁便是我的寿尽之时,根本不可能有49岁以后的我。共产党培养了我,我得回报呀。我一直在做贡献,还我欠下共产党的账,可是远未还清。我不想逃账,也不能逃账。逃账逃到那个世界去倒是好办,最安全,最保险,不要说国内的刑警一筹莫展,就是国家安全部的侦探们也只能望“阴”兴叹,想抓人,一点门也没有。我认为我是个重感情、讲良心、知恩图报的人,我应该留下来还共产党的账。欠共产党的账数字不小,49岁未还够,80岁、90岁,也还不能说彻底还够,不过到了那时已所欠无几了。要我逃账也可以逃了,我是个共产党员嘛,和自己的组织耍点赖皮,组织也不会太多怪罪的,只是绝对不能在48岁时就逃账。
(四)油未熬尽灯怎灭
我上中学时开始想当赵树理、刘绍棠,做农民的作家,后来作家梦未做成。但也不曾稍有懈怠,舍得在文字工作上下功夫,也有文化产品面世,只是质量次,不受人青睐,倒也不十分伪劣。后来我注意品行的修炼,虽未成正果,也不能说一点道行也没有。我不认为我是俯拾皆是者流。我已实现我的人生的一定的价值,但并非是我的最大价值量,尚有一部分藏在我的体内,有待我开挖,发挥。给我以时日,我能做出一些更有益更精彩的事来。又值壮年,正是黄金时期。没有提炼完金属成分的矿石被当做矿渣子倒掉,谁不可惜,谁不痛心。无论怎么说我也不是人渣子,就给我的生命画句号,从此永远停止蹦跶,我能想得通吗!我能舒服得了吗!我很火,很恨那个世界草菅人命的魍魉们:它们只管配合人世控制和减少人口,以免因人口膨胀给地球造成过大的压力。可是,哪些人能减哪些人不能减的问题,要不要与地球商量商量,尽量地给地球多保留住一些人才,它们有时根本不予考虑,也太浑了吧。它们那里的风我看已经到了非整不可的地步了。
(五)人人生畏非好死
我的怕死,还因为患癌而死的那一关不好过,疼痛难忍。
我曾听到这样一个传闻,一位伟人在患癌症死后,人们看到他的嘴唇处有破烂的地方,那是他生前因忍疼而紧咬嘴唇咬破的。我听后想,伟人尚不能幸免一疼,我若死于癌症肯定要受一番疼罪的。我不寒而栗了。
我在解放军报社工作时,和名噪一时的全国学习毛主席着作积极分子廖初江是同事,此人留给我的印象不错,我敬佩他。他20世纪80年代末死于胃癌。我在军报的一个同事,在廖初江死前不久,去医院探视回来后对我谈到,廖初江对他说,疼痛令他难以忍受,要不是考虑到自己是个共产党员,他是会自杀的。我听了同事的话后立即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廖初江如是说,可见胃癌病人的死非同小可,是痛苦异常的。
我老家邻居的主人是个木匠,患胃癌快死时,因剧疼而叫喊了好多个昼夜,将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撕成了碎片,将靠床的墙壁抠出了许多洞。
我的一个朋友患胃癌到了晚期时,说是背像有锯子在锯一样的疼,他希望尽快离开这个世界,设法弄来200粒安眠药,趁家人不注意时吞了下去。他吞的过程中,掉了一些在地上,惟恐此药量不足以置自己于非命,还将掉了的药一颗一颗地捡起来吞了下去。可见他寻死的决心多么的大,也可见他的疼痛是多么的厉害啊。
类似例子我还掌握一些。每当想到他们时我就无奈,就痛苦。我抱怨自己不会生病,生什么病不好,怎么竟生起癌症来了,死也不得好死,可怜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