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妒忌健康快乐地活着的人们,更羡慕妒忌那些把黑头发活成了白头发的人们,活过了七十又活八十还在不吭不哈、悠哉美哉地朝下活着的人们。我恨人间许多不公平的事,也恨死亡的不公平。过去我信“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话,现在我不信了。什么“人人平等”,那只是指死亡的症状,每个人总有一天要直僵僵地躺着,不呼气,不吸气,心脏也停止跳动,而死亡的时间可就大不一样,就很不平等。我为什么还未活过半百就面临着“走”的问题呢!“古稀”的权益为什么不让我享受呢!别人体内的癌细胞老实呆着,我体内的癌细胞干嘛跟我过不去,却要早早地将我吞噬掉呢!我是缺鼻子少眼睛还是怎么的,我是前世积了怨还是怎么的,我是今生丢了德还是怎么的,我凭什么就不该进入老年社会,跨进那道老人的“年龄线”。要我讲,在死亡面前最无平等可言了,不幸的是,我成了死亡的不平等法则的受害者之一。我觉得我冤。
这个窝囊气我受不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死亡。我想的时间太多了、太久了,我决定想点别的,但我做不到。由于严重缺少睡眠,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炸裂似地痛。我整个的人不像是躺在床上,不像是站在地面上,不像是坐在板凳上,倒像是晃晃悠悠地飘荡在半空中。这时中央电视台正在播放日本的电视片《阿童木》,我的女儿时常打开电视收看,可我看了那画面,听了那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的感觉,反正是很痛楚,很刺激。可我又不能说,我不能因为我的病影响孩子,伤害孩子。我已精疲力竭,形容枯槁,江河日下。若使这种无睡眠状态持续下去,属于我的时日肯定只能以分、秒计算了。我每天不得不服4粒以上的安眠药为我讨得两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而睡眠的质量也是十分低下的,要是请国家技术监督局来检测,无疑会被打入假冒伪劣一类。
尽想死亡搞得我太痛苦了,太累了,总是这样过日子,那叫什么日子呀。不想死亡办不到也得尽量办呀,事在人为嘛。
我就努力不去想我的死,和亲友交谈时,也尽想避开这个话题。偏偏有的亲友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妻兄看我时说:“德如,要视死如归哟!”他撂下这句话走了,我却一连几天吃不好,睡不好,搁心里琢磨:哥哥也显然认为我活不成了,看来我是没救了。其实,哥哥那话的意思无非是让我有个思想准备,是劝慰我的话,而不是说我只有死路一条。无独有偶。一位老同学来看我时竟冒出这样的话来:“像我们这样五十岁上下的人,已到了死亡的年龄。死亡属于正常现象。”他撂下这句话走了,我又付出了几个难眠的夜晚的代价,死亡恐惧感又加重了几分。而他的心意和哥哥的心意是同一包饺子机里抛出来的饺子——完全一样。
我不敢看到患癌症的人死亡的情景,或听到患癌病人死亡的消息。和我同住一幢楼的一位朱教员,患肠癌手术出院后,情况挺不错,脸色白里透红。他天天在我们住的楼房下空地上坚持练习气功。时隔不久,他的身影消失了。我一打听,知道他去了老家,并很快从那里到了另一个世界。物伤其类。
我大发感慨:我和他是难兄难弟,难兄既已离去,我还会久留吗?一位住在我楼对面曾任学员队队长的茹同志,胃癌术后每天也在死去的朱教员曾练过气功的地方坚持练气功。练了没有多少日子也不见他练了。我向别人打听他的消息,不幸的是,他也进了焚烧炉,还原成分子了。他的死令我更加惊悸:看来癌症确实是凶残的,是嗜命成性的。人称患了癌症等于死亡,果然名不虚传,我要翻过它的手掌心,逃得一命,可能性恐怕是等于零了。
我差点被吓得自己动手消灭了自己。这天早晨起床,我说话声音嘶哑,并且觉得喉咙作堵作痛。我立即去解放军总医院检查。检查出来的结果是“肿瘤?”。我认定“?”是不存在的,答案是清楚的,我又有了新的恶性肿瘤——喉癌。我年纪小的时候爱生疖子,现在到了中年就变成爱在体内生恶性肿瘤,我的喉咙里那个歹物除了癌还是癌,别指望它是什么良性的东西。一个胃癌就足够结束我的性命了,又加一个喉癌,除了漂漂亮亮地去拜见阎罗王,我还有什么二话好说呢。现在的问题不是死不死的问题,而是怎样的死,是好死还是坏死的问题。有句话叫不求好生但求好死。我要求个好死。癌症患者死前是疼痛难忍的,我不如回老家去,在那里能搞到安眠药,我吃200片安眠药片把自己交待了算了。我真的跃跃欲试了,只是在妻的阻拦和劝告下我的蠢事才未干成。后经确诊原来不是癌而是水肿,一场虚惊才算过去。
从小到大我就没有照镜子的习惯。患癌后我更少照镜子。因为我怕见镜子里我的那张黑脸。那脸上腾腾的黑气告诉我,这可是一个不祥的征兆。我刚参加工作第一次回家探亲时,去看望一个患了胃癌的亲戚。他的脸很黑,黑得几乎令人不相信他是中国人,而是从非洲来的人。我的母亲陪我去看他,母亲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对我说,他的脸色这么不好,他恐怕活不多久了。果然被母亲言中,我的探亲假期还未满他就死了,我还参加了他的葬礼。从他的死,我第一次知道脸黑对一个癌症病人意味着什么。后来我又亲眼目睹了一些癌症病人在脸黑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西归了,使我觉得脸黑无疑是一个标志牌,似乎标志着癌症病人离死亡已很近了。我看我那张黑脸时,就产生强烈的死亡感,我不敢看,但我有时又不得不看,我矛盾得很哪。
我也怕别人提到我的黑脸。一天,我的母亲对我说:“德如,你的脸色还是有点发黑。”母亲这一说,我过不了一会儿就去镶在衣柜上的大镜子照一回,或拿起摆放在桌子上的一个小镜子照一回,一天要照无数回。每照一回就要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相,情绪降到冰点以下。我术后不久回老家养病路过南京时,去看一位多年未见的大学老同学。见面刚一说话,老同学无意中便“碰”到了我的“疼处”,说是我在北京的办公室里躲了这么多年没有把脸躲白,反倒躲得更黑了。老同学是医学方面的“特困户”,分不清哪是健康的黑,哪是病态的黑,我可清楚脸黑关系着我什么,所以告别老同学后,我陷入极度惶恐不安之中。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于脑子里光是翻腾着死亡,我大白天也在梦里和亡魂见了面。这天我正在午睡,忽听我的父亲在门外大声地叫我:“德如呀!德如呀!”我一惊,从床上爬起,答应着父亲“哎,来了,我这就开门,稍等一等。”我打开门,什么也未见,这才想到,父亲早在二十几年前已与世长辞,怎么可能来找我呢。可是,刚才不明明是父亲在叫门吗!这声音太熟了。我问也在午睡的妻,刚才听见有人叫我了吗?妻说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她,父亲在门口叫过我。
妻笑着说:“别疑神疑鬼了。儿子的儿子和女儿‘饭碗’还未捞着,当父亲的就要叫扶养儿子和女儿的父亲走,忍心吗!他真要这样干,我非找他说道说道不可。他那里门难进,咱托关系走后门还不成。你就安心睡你的午睡吧。”
夜里,我在梦中和鬼怪发生纠葛的事也时有发生。这天午夜时分,两个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子、面目狰狞的小鬼手里拿着铁链子要套我走。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他们说少废话,叫你走就得走,没有什么价钱好谈的。我不就范,拔腿就逃,他们就追。眼看就要追上,我急中生智,纵身高空,飞了起来。飞了不长的距离飞不动了,落在地面。两个小鬼赶了上来,拿着铁链子就要往我的脖子上套,嘴里还嘟囔着:“这回看你还跑不跑!”我想我这回算完了。可是我觉得现在就走实在冤,便拼命地叫唤,希望有人来搭救我。未料到心想事成,睡在我对面屋子里的儿子,他听到我的惨叫声来叫我的门,问我出什么事了,把我从梦中惊醒了,我告诉他我刚才做了个恶梦,他才放心地去睡他的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