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破了一个洞,打上补丁,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吗?
我弄不懂爱来爱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没有钱的时候,要靠给人打补丁维持生计;现在有了钱,又要给自己千疮百孔的婚姻补来补去。仔细想来,所谓人生,就是一场缝缝补补的事。这儿破了,补一下;那儿破了,又补一下。等到补丁打满了,一辈子也完了。天凤,由一个朋友介绍认识,他们是同乡,宁波人。
据朋友介绍,天凤是做得很成功的那种女人。她很早就来到了北京。开始,租了一间地下室给人缝缝补补,不久,紫禁城对外开放,故宫修建了一批摊位出租,以宁波人的聪明和商业意识,天凤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立刻倾其所有租下了一间旺铺,生意非常兴隆,从此财源滚滚,天凤也步入了富姐儿的行列。
现在,天凤拥有一个相当规模的服装厂,有三间门面。除故宫的那间旺铺外,有一间在名闻遐迩的浙江村,向全国批发中低档服装;另一间在蜚声国外的雅宝路,主要向俄罗斯及外商出口中高档服装。
依照户籍上的意义来讲,天凤已不算是外地人,应该说属于“北京的人”,意即户口已落在北京的外地人。
这件事情,充分体现了天凤的精明。早些年,她在京郊农村花五万元买了一间私房,并迁入户口,过了不到两年的时间,该地被征用,给了她一套两居室,并解决农转非,转为北京市城市户口。别人用几十万才能办到的事情,天凤才花了区区五万元。
为了追寻天凤成功的足迹,我提议沿着她当年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脚印重溯一遍。天凤爽快地答应了,开着她的那辆白色捷达和我一块儿前往西罗园。
这是她进军北京的头一站。
从我爷爷算起,我家三代均靠缝纫为生,前两辈只能说是勉强糊口,到了我这一辈,才算是有了较大的起色。
我爷爷自幼到上海学徒。那时工具简陋,主要靠手工,一针一线,特别讲究手头的功夫,需要炉火纯青的技艺。后来,老板引进了英国的缝纫机,给上海滩的达官贵人、影星名流们定做华贵的衣裳。
这些人的要求非常苛刻,尤其是那些艺苑名伶,对旗袍的样式、尺寸精益求精,稍有疏忽,即会招致不满,乃至索赔。我爷爷是老板带出来的得意门徒,有一手绝活儿,找他做服装的人络绎不绝,在上海上流社会声誉鹊起。三十年代的红影星阮玲玉、金嗓子周璇都找他做过旗袍。
可惜后来战事爆发,烽烟四起,我爷爷回乡下避难,只等再度出山,没料到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为了不让手艺失传,爷爷便教我爸干这一行。我爸又传给了我。
七十年代末,我国已经能自行生产“蝴蝶牌”缝纫机,还有“蜜蜂”,我家里有两台,外加一台锁边的三线机。小时候,我就爱在爸爸的裁缝铺里闹着玩。十二三岁吧,缝纫机已经踩得很娴熟,而且能缝一些简单的娃娃服。
爷爷当时尚在人世,见我喜爱此道,就悉心地教我裁剪。像不少身怀绝技的人那样,爷爷自视甚高,隐居乡下后从来不亲自动手缝制衣物,因为在上海替有钱人做惯了锦衣貂裘,每出一款必是杰作,所以不屑于做那些仅仅为遮丑御寒的普通衣裤。
但是,爷爷觉得我在这方面很有天份,比爸爸的悟性强,他不能把浑身的本事烂在棺材里,便手把手地给我传授秘诀。没有布料作试验,便用报纸,常常满屋都是剪得七零八碎的废报纸。我现在能有一手过硬的基本剪功,就是得益于那时的训练。
天凤潇洒地打了一下方向盘,白色捷达从大街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左转弯,右转弯,徐徐东行二百米左右,一拐,进入了一个较大的院落。在一栋六层高的青砖楼前,天凤停下车,说了声:“到了”。
这是一栋老式居民楼,地面上有六层,住着人家。一些青茑萝从阳台上倒挂下来。地下是一层地下室,一排小窗露出地面。
天凤环顾了一下周围,说一点儿没变,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不过,物是人非,地下室门口的招牌由天凤时装店变成了上海时装店,说这句话时,天凤的嘴角闪过一丝自嘲的神色,不知是为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晦暗的日子,还是在暗暗庆幸这一切终于成为过去。
地下室的楼道陡而窄,愈往下愈昏暗,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一直要下到地底,才见到一线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我敲门的声音很轻,发出的“咚咚”声却刺人耳膜。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这是一张男人的脸。
这间屋子不大,中央架着一块铺板,男店主正在给一位胖大婶量体围,手里拎一条软皮尺。两个姑娘正背对着门“嗒嗒”地踩缝纫机。
屋顶上燃着两根日光灯,雪亮雪亮,发生咝咝的蜂鸣声。由于长久不通风,里面的空气浑浊难闻。
店主系浙江人,跟天凤算得上是同乡。他们用浙江话叽哩哇啦地交谈,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从神情上判断,先是寒暄,彼此作一些简短的介绍,后谈生意行情。店主从衣架上取下几件款式不同的上装,提高了给天凤看。
天凤用手指捻捻料子,展开一件西服仔细审视线路,态度非常从容、自然,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脸上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我留意到天凤一边说话,一边时不时地捂一捂鼻子。是啊!如此恶劣的环境对于而今的她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了。尽管天凤并没有奢华的贵夫人气息,然而,一身名牌的她跟整个环境仍然显得极不协调。
十分钟后,我们匆匆告辞出来。在院子里我情不自禁地暗暗透了口长气。
天凤坐进车里,手扶着方向盘,脸色不无凝重地慨叹,做事真不容易啊!
进北京的那年,我才18岁,身上带了五千块钱,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怀着出来闯一闯的愿望。总觉得北京那么大,又是首都,应该比家乡的机会多一些,只要自己努力做,运气好的话,兴许能争取到一席之地。况且——
天凤不经意地看我一眼,笑了一笑。透过那依就十分姣好的容颜,依稀可辨其少女时的神采。
那时年轻,自忖长得不算丑,找碗饭吃理当不成问题。这是我出门时的想法,结果到北京亲身一试,还真找不到,不是人家不用你,而是没有这个政策。碰了几回壁后,我才省悟到事情并非预料的那么顺利。
我出来时,只身一人,在京城举目无亲,听说过有几个老乡在这边工作,不知道怎么联系。家里人放心不下,把五千块钱缝在我的一件西服兜里,以防遇上窃贼。
初次出门,缺乏社会经验。火车到北京的时候,已是晚上。一出北京站,给旅馆招揽顾客的人一拥而上。我又困又乏,昏头昏脑地被人拥上了一辆中巴,又被昏头昏脑地拉到了西罗园的一家地下旅馆。
我平生第一回置身如此陌生、糟糕的境地,内心忐忑不安,既有一丝兴奋,又有一些惶恐,整整一夜没睡着。
在北京玩了几天,到一些著名的旅游景点转了一圈。我便开始找工作,找了大约半个月,没找着合意的,就想打退堂鼓。
旅馆的阿姨问我有什么技艺,我说会缝纫,她说何不开一家服装店,给街坊邻居做做衣服,比什么都强。她婆婆是居委会管事的,可以租一层地下室给我用,并且代办执照手续什么的,只要每月适当给居委会交一点管理费。
我拆开西服口袋,取出备急的五千块钱,买了必需的缝纫机、锁边机等设备,到工艺美术店做了一块“天凤时装店”的招牌往地下室的门口一挂,生意就算开张了。
起初的一段日子比较难,给人做一些缝缝补补的事,后来渐渐打开了局面,陆续接到价值高一点的衣料,由于做工精细,相应做工费高一些,当然,收入也就慢慢增加。
阿姨有一个外甥女,要参加北京市业余歌手大奖赛,让我给她做了一件旗袍。这正是我祖传的拿手好戏。虽然阿姨的外甥女在比赛中没有获奖,但她身上的那件旗袍却让她大出风头,引来人们的称羡。通过她的介绍,找我做旗袍的女人越来越多,生意日益兴隆,有时竟忙不过来。
我从老家招来几个同龄的伙伴,请她们帮工,一般的活儿由她们干,比如换换拉锁、改改腰身,给阿姨婶子们缝缝棉袄什么的。我只做贵重的活儿和负责裁剪,这样一天下来,也还是很累。不过,只要有钱挣,心里仍然喜滋滋的。
头一年,我赚了两万块钱。有了钱,就想做得再大一点。这时,恰好故宫有摊位招租,要一次性交押金五万元,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我手头的钱不够,又不想坐失良机,怕人家捷足先登,到时想租也租不到了。我拍下两万块钱订金,匆匆忙忙赶回宁波筹钱。
家里人一听要这么多钱,十分犯难,东挪西凑了八千元,余下的只能到银行贷款。他们心里吃不准,要是赔本了怎么办?倾家荡产也还不起。
当时就这种情况。什么事都是刚刚起步,把握不准。不过,我相信改革开放的政策绝对不会变,中国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手中有了几个余钱,都想上北京玩一玩。到了北京,头一站理所当然是天安门,是故宫。
潇洒了一回,买点纪念品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才不虚此行。出于这种考虑,我贷了十万块钱,经营工艺品,生意还不错。
大概别的业主跟我是同一个思路吧,经营的商品没有太大的差别,都是些扇子、小玉石、帽子什么的,相互竞争激烈,冲淡了生意。
我尝试着换一换路子,改卖服装,专卖西服。我亲手设计、裁剪,在自己的服装店里缝制,然后摆到摊位上出售。结果,赶上了西服风潮,门庭若市。
中国人讲究吃穿。吃,第一位;穿,第二位。吃饱了肚子,就想穿得体面一些。那几年,正是西风东渐,国人都以穿西服为荣,似乎是体现身份和气派的标志,只要经济允许几乎人人都要买一套像样的西服。
结果证明这个路子走对了,不到半年,我赚了十几万块钱。还清全部的债务后,还剩三万多块钱,用作周转资金。这样苦心经营了一年,局面就完全打开了。我手头的资本已拥有二十多万,仅仅应付目前的生意绰绰有余。
我开始考虑进一步的发展计划,在市郊买了一间农民的私房,并迁入了户口,算是铁下心要在北京扎根,彻底解决了后顾之忧。
也就是这个时候,强子进入了我的生活。
由于天安门城楼前不准停车,我们只得从南池子绕到故宫后门,将车泊在景山公园的林荫道边。然后,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从神武门进入故宫的后花园。
明朝亡国之君崇祯皇帝,就是从神武门逃出皇城,缢死在景山公园的一棵大树上。而闯王李自成亦是由此门进入皇宫,这位神武兼备的盖世英雄骑在马上张弓搭箭,“嗖”地射了一箭,箭镞深深地扎进巨石砌成的城墙,至今遗痕尚存,任后世凭吊。
这里,纪录着中华民族多少代荣辱兴衰的历史,凝聚着多少人悲欢离合的命运。
强子是北京人,在服装学院念书,设计专业,本科。我到学院自费进修,便互相认识了。
上大学一直是我的梦想,我要趁年轻圆了这个梦。为了适应越来越激烈,乃至残酷的市场竞争,不致于被淘汰出局,必须掌握现代服装设计的专业知识,才能从总体上把握世界时装潮流。
我一边经营着生意,一边上学,忙得不可开交。每天早晨,我六点钟起床,到店里交待完毕后,去学院上课。下午到铺面上跟雇请的店员结上一天的账,每天一结。有空的时候,我就去进货。
有时,店里接的活儿多,实在忙不过来,强子就过来“实习”。他的设计创意常常在我这儿得到体现。他每设计出一款新式的时装,我都能及时、准确地领悟其创作思想,给他制作出成品。他的毕业作品就是我俩共同制作的,教授给了个“优”。
强子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一家出版社的副总编,母亲是某行业报的高级记者。本来,填报志愿的时候,父母希望强子仍然从文,当记者,或者做编辑。但强子更想干实业。这是一个民主的家庭,强子最终上了服装学院。
一天,也就是在这里,我们伏在栏杆上往水池里投币。据说,只要一对恋人的硬币在水里叠合在一起,就能成为夫妻。
池子里的硬币堆积如山,表面上只有浅浅的一层水,我俩各投了一枚壹元的硬币。两枚硬币在水里碰撞了一下,渐渐沉落水底。
强子拍打着栏杆,兴高采烈地说,叠在一起了。天凤,你应该做我的妻子。我们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强子时常说,他是时装理论家,我是实践工作者,二人的结合完美无瑕。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就不管不顾地吻我,是那种深情地拥吻。
这是我的初恋,也是我的初吻。心里有些慌乱,有些陶醉。我倚着栏杆,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强子向我求婚,说实在的,我不敢贸然允诺。既非故作矫情,也不是对他不满意,而是担心两人的家庭比较悬殊,恐怕日后滋生变故。
我对他说,两人都还年轻,等干出一番事业来再结婚也不晚,强子同意了,说是先立业后成家。
另外,有一件事,也使我顾不上考虑个人的婚姻问题。由于生意愈来愈好,现有的那个小店根本满足不了需求,我决意盘下一家濒临倒闭的服装厂。
这是一家街道小厂,经营者思想保守,一成不变地生产老式服装,适应不了消费者需求的变化,产品严重滞销,加上管理不善,连年亏损。
起初,我单枪匹马地去谈判,怎么也谈不下来,强子知道后,自告奋勇地前往,没想到一谈告捷,而且一下子少了十万块钱。
我问强子其中的秘诀,他不以为然,说毫无秘诀可言。这种事,只能让公家吃亏,不能亏了管事的人。
这时,我才觉得自己多么需要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我盘下这家厂子后,征询强子的意见,问他应该怎么办,实际上是想请他出来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