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一次次不期而至,又一次次弃我而去。每一个倾心于我的男人都信誓旦旦,为我带来了风光霁月般的爱与温暖。可到头来,又似釜底抽薪般洗劫一空,让我伤痕累累,痛不欲生,让我的心灵真正地破碎成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除了失望、仇恨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灰色的灵魂就像一朵毒蘑菇,凄迷又艳丽地盛开着。
老实说,要不要让柳如影到报社办公室来接受采访,我心里颇费踌躇,担心同事们当中有人不能接受像她这种身份的女人。考虑再三,我最终决定在报社三楼的大厅里接待她,那儿摆着一溜沙发和一张黑色大理石面的圆桌,最重要的是,那间大厅很少有人去。
上午11点钟,也就是我和柳如影约定见面的时间,我的BP机响了,上面的内容证实了我的预感:柳如影没有勇气走进报社的大门。
她说,只能让我屈尊到外面去说。时令已是冬天,虽然从厚厚的云层里挤出些许惨淡的阳光,但是料峭的寒气仍旧扑面而来。我穿上羽绒服,走出了办公室。
我穿过院子,走出报社的大门,在距离报社门口十多米的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孑立着一个全身黑色的女人。
她就是柳如影。
这只是凭直觉,以前我并不认识她。柳如影是通过我曾经采访过的一个发廊妹介绍来的。
柳如影脚踏一双黑色高帮漆皮鞋,黑色羊皮短裙,黑色皮马甲,外套一件黑色长呢绒大衣,领子竖得高高的,挡住了脖颈,手中拎着一个黑皮坤包。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如瀑布一般垂悬在脑后。
这个身材修长、成熟丰满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惟有脸色是苍白的。那种病态的苍白,带着几分憔悴,脂粉的痕迹相当明显,透露出浓郁的风尘气息。
如果柳如影走在大街上,仅仅看她的背影,你绝对不敢想像她的身份。但是,只要一走近,她的脸,她的眼神,她身上掩盖不住的特殊气息,就会告诉你关于她的一切。
我们在附近的一间酒吧里坐下来,这儿灯光幽暗,对方的面容朦胧绰约,瞳仁里射出一束令人不安的光。柳如影说,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才能涌起谈话的欲望。
服务小姐端来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几碟精致的小点心。我尽量用一种平和的口吻告诉柳如影,我可以付给她钟点费,条件是必须如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柳如影很响地喝了一口咖啡,显露出欣喜之态,她满不在乎地说:“那你就吃亏了。”说实在的,她的语气使我的心里感到特别悲伤。这样一个自甘堕落的女子,居然念念不忘“公平交易”的原则。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这场不同寻常的谈话。
为什么我要向你倾诉?我想这是你必然要问的一个问题。在世人看来,像我这种身份卑贱的女人,对自己荒淫无耻的私生活一定守口如瓶,惟恐避之不及,哪里还会大肆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
这种想法符合人之常情,我也不例外。半个小时前,当我走到报社大门口的时候,倏然感到自己全身发软,似乎身体里面的力量一下子荡然无存。尽管在此之前,我自忖已经作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不管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副难堪的场景,我也要鼓起勇气一吐为快;但是,当我真的要把自己的灵魂袒露在你的跟前时,我后悔自己没有扭头而去。
我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话,大概是我的心灵需要倾泻,所以,我最终仍然留了下来,向你谈一些别人极力遮掩的事情。我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要说图名,只能是臭名远扬;要说图利,你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利益,相反可能还会招致意料不到的麻烦。
倘若硬要寻找出一个理由,那就只能是一种虚荣心的满足。你觉得很奇怪是不是?像我这样的女人也有虚荣心。
我今年28岁了,风月场中的这碗饭差不多已经吃到了尽头,然后是回到家乡那座小城或者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找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嫁了,过一份宁静、淡泊的日子,直至老去。
柳如影喝了一口咖啡,伸出舌尖舔了舔湿润的嘴唇。在重新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浮现出一层隐晦的感伤。
在这28年的生命里,我也曾有过许多值得回忆的美好瞬间,或许正是为了记住这些美好的瞬间,我才能够说服自己把自己的经历公诸于世。
并且,你我之间素昧平生,今天坐在一起谈话,明天便各奔东西,彼此没有任何利害相牵,因此,用不着层层设防。另外,你一听便知,我使用的名字仅仅是一个化名。
吃这碗风月饭的人变换名字可以说是家常便饭,除了身份证上的姓名是真的以外,对外宣称的名字都是假名。在东城,我叫翠花,到西城,也许我就变成了兰花。
柳如影是我的艺名之一,我比较喜欢这个名字,用的时间最长,差不多有一年了吧。姐妹们之所以不断地改换名字,当然是出于迫不得已,一方面是一种自我保护措施;另一方面,确实没有使用真实姓名的必要。
我已经习惯在这种虚假的状态下生活。真实反而使我感到陌生。因此,在你的文章里,最好使用柳如影这个艺名,如果有一天我不幸夭亡,你可以再用真名发表。
柳如影要求我对她作出这个承诺。我思索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实际上,我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柳如影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肩膀上的千斤重负,流露出一副活泼、欢快的样子。接着,她按照我的要求,开始絮絮叨叨地叙述她的不平凡的经历。
我出生在南方一座美丽的小城。不知道你是否了解,那种小城,一条宽阔的大河绕城而过,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可以望见河对岸的连绵群山。
晴朗的日子,天是蓝的,翠绿的山峰倒映在河水里,随着潺潺碧波翩然东去。
记得小时候,河里有很多鱼,还有螃蟹,凶凶的,张牙舞爪,我看了心里挺害怕的。
没错,我那时确实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女孩,自家那座三个平方米的阳台就是我小小的天地。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我度过了自己童年时代绝大部分的时光。
这与我出身的家庭有关。我爸爸年轻时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可惜很不幸运。现在看来,这是他们那一代人注定的命运。
听我妈妈讲,爸爸在念大学二年级时,写过一组咏云的诗,其中有一句诗:“一片乌云覆盖了整个天空”,描写的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景象,却硬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诬蔑为反动诗句。在那个是非不分的年代,其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是在劫难逃。
爸爸没有念完大学,被遣送回农村老家。起初,他不服气,申诉、抗争,一切都没有用,他也就慢慢气馁了。
后来,爸爸得到一位亲戚的帮助,进一家县办工厂当工人,成天只知道埋头干活。厂领导念他老实,有学识,又没有定罪,便让他做厂里的会计,一干就是几十年。直至此刻,他还戴着一副老花镜为那家濒临倒闭的小厂精打细算。
遭此劫难之后,爸爸变得谨小慎微,别说写文章,连说话都是吞吞吐吐的,生怕说错了半个字。
我父母的婚姻并不美满。作为子女,本不该重提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只是他们的关系对我的人生影响巨大,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今天走到这个地步,他俩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柳如影点燃一支烟,恍惚的思绪在随着烟雾袅袅上升……
从我妈妈这方面而言,她嫁给我爸纯属迫不得已。
我妈是厂里的广播员,身材自然没得说的,不说百里挑一,也是小县城里屈指可数的美人。
她下嫁我爸时,已经怀有身孕,腹中胎儿的爸爸是厂里的工会主席,也是这桩婚姻的媒人。因为这个关系,他们结婚时分到了一套住房,虽说只有四十多个平方米,在那时却是十分不易的。
婚后不久,妈妈生下一个死胎。要是那个男婴幸存下来的话,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上,或许就不会再有我的一席之地了。有时真想不透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
父母的关系十分冷淡,不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双方极少在一起。爸爸从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女人感到厌恶,却又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份“特殊的礼物”。
他只能采取逃避的方式。妈妈常骂他“木头”、“不开窍的葫芦”。并且以她一贯的作风打发自己的寂寞,即使在生下我之后。
爸爸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厂工会主席是妈妈的保护伞,在这张伞翼下,他们明来暗往,乃至为所欲为。爸爸敢怒不敢言。最令人难过的是,他甚至怀疑我根本不是他的亲骨肉。常常把满腔怒火渲泄在我身上。也许,这只是我武断地推测。不过,他对我的确很严厉,从不许我轻易出门。而我妈妈,无论我怎么搜索枯肠,也回忆不起她的拥抱和亲吻的滋味。
但是,我非常热爱大自然,可能是由于亲情的缺乏,我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了蓝天白云。只要有可能,我就跟住在同一所院子里的小伙伴们去河边玩。我喜欢脚浸在水里的感觉,柔柔的,像踩在光滑的丝绸上面一样。我沿着沙滩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鸟儿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就像自己放飞的心情一样,无拘无束。那种感觉真美!
可惜这样的浪漫难得有一次,更多的时候,我被爸爸关在狭小的阳台上。稍懂人事后,他对我愈发严厉,尤其不让我接触男孩子。因此,男孩子的一切对我是神秘的。
我特别喜欢上学,不是因为我爱读书,而是因为可以释放自己孤独的情绪。放学了,我背着书包到郊外的田野漫游,或者沿着铁轨徜羊,铁路路基的斜坡上开满了蒲公英。
大片的蒲公英,
一片接一片。
我采了一把举在空中,对准太阳吹。那些白色的绒毛花飞起来,在橙红色的阳光底下跳起了优美的舞蹈。
微风掠过,百花的馨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脱掉鞋,拎在手里,赤裸着双脚,忘情地追逐着随风飘荡的花朵,恍然之间,自己也化作了一朵蒲公英,就那样飘啊飘啊……
柳如影一往情深的叙述深深地打动了我,她的嘴唇轻轻翕动着,像蝴蝶扇动的翅膀,呵护着那些柔嫩的花蕊,白皙的脸上写满了童贞的梦幻。给人感觉眼前这个饱经沧桑的风尘女子跟那个光脚追逐蒲公英的小女孩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是啊,无论任何人,无论其有过多么不堪言说的经历,对童年的记忆总是那么刻骨铭心。因为童年总是快乐的。
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许多刚刚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往事很容易忘却,而对自己童年的记忆反而越来越深刻,以至于终生难忘。
在这些方面,我的受访者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她的童年更多了一些冷漠,一些孤独,少了一些爱,也就多了一些梦想。
杯子空了,柳如影也停止了叙述。我正要叫服务员再来一杯咖啡,她的BP机响了。她查阅了BP机上的信息,然后从容不迫地打开皮包,取出了里面的手机。她打开手机,跟对方通话。听得出是一位男子的声音。
“对不起!我今天还有事,咱俩改天再聊吧!”她匆匆忙忙收拾好皮包,对我说。
“我怎么跟你联系?”我说。“老是由你掌握主动权,这太不公平。”
“别担心,我会告诉你的。再见!”说完,她起身走了,留下我咀嚼着她恍如隔世的童年。
整整有一个星期,柳如影音讯全无,而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她。我担心她一觉醒来忽然丧失了继续陈述下去的勇气。
她对童年的叙述,感染了我,像一支鹅羽拨动了我的心弦。一朵娇柔的蒲公英,对生活充满憧憬和热爱,在她长大成人以后,怎么会变成一个任人玩弄、任人糟踏的玩偶呢?
这其间,究竟有过怎样的人生经历?有过怎样的心路历程?到底是哪些因素促使了这种剧烈的转变?
变化是客观存在的,但并非所有的变化都是好的。有的由坏变好,有的则恰好相反。社会的变革,是一场巨大的运动,在这个过程当中,一些个人的命运会被时代的车轮压成碎片。这是正常的,不足为怪。
然而,我们并不能因此对这些人的命运漠然处之,尽管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人类要拯救自己,必须联合起来,这就需要每一个人去关心别人。
关心别人,也就是关心你自己。
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没有成为诗人,没有成为艺术家,没有成为律师、会计师、银行职员或者商界奇才,甚至没有从事一项正当的职业,只能依靠出卖肉体来满足自己的生存和欲望。
一连串的疑问萦绕在我脑海,像一团团烟雾愈积愈厚,经久不散。
过了一个礼拜,当我的BP机上又一次显示“柳如影”三个字时,我不觉松了一口气。
收到她的传呼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半钟,外面的天气很冷,北风在胡同里窜腾呼啸。尽管如此,我仍然按照她提供的号码拨通了她的手机。
话筒里面断断续续送来一个微弱的声音,作为背景映衬的是暴风雪的怒号。我把话筒紧紧扣住耳朵,经过反复询问,才听清她原来在首都体育馆门前的广场上,并且带着七分的醉意。
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去接她的要求。
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整个城市顷刻银装素裹。大街上人亦寥寥,无轨电车在暴风雪中空寥地穿行,偶尔爆出一道耀眼的火星。
我站在街边等出租车。将近十点,部分线路的公共汽车已经停开;正在营运的夜班线路,车辆运行的频率也明显减少了。
寒风夹着雪花扑打着我的全身,我戴上羽绒服上的帽子,把脖子缩得紧紧的,依然抵挡不住刺骨的寒冷。
我想起那个烂醉如泥的女人,尽管许多正派人会唾弃她,骂她活该,自作自受,但我仍然对她充满了怜悯。
车子稀少。等了一刻钟,一辆空载的车也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司机拒载,飞驰而过。在这样恶劣的鬼天气里,谁也不想自讨苦吃,早早躲进温暖的房间里看电视节目,是多么舒服啊!
我焦急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