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享受着这种种快乐,想自己就此安居度日,忽然一天早晨,比平时还更早一些,我的主人把我叫了过去。我看到它面有难色,不知道怎么开口跟我说话才好。短短的一阵沉默过后,它说,听了它的话不知我会有什么感想:上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谈起“耶胡”一事时,代表们都对它家里养着一只“耶胡”(指我)很反感,而且养“耶胡”不像养“耶胡”,倒像对待“慧骃”一样。大家都知道它经常同我交谈,好像它与我在一起能得到什么好处或者乐趣似的。这样的做法是违反理性和自然的,也是它们那里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大会上大家因此郑重地规劝它,要么像对我的同类一样使用我,要么命令我还是游回我原来的那个地方去。凡是曾经在主人家或者它们自己家见到过我的“慧骃”,都完全反对第一种办法,它们认为,我除了那些动物天生的邪恶品性外,还有几分理性,这就要担心,我可能会引诱“耶胡”们跑到这个国家的森林或者山区,到了夜里再带着它们成群结队地来残害“慧骃”的家畜,因为我们不爱劳动,生性贪婪。
我的主人又说,附近的“慧骃”每天都来催促它遵照执行代表大会的劝告,它也不能再往下拖了。它怀疑我要游到另一个国家去是不可能的,所以希望我能想法做一种像我曾经向它描述过的、可以载着我在海上走的车子。做的过程中,它自己的仆人和邻居家的仆人都可以帮我的忙。它最后说,就它自己来讲,是很愿意留我一辈子给它做事的,因为虽然我本性低贱,却也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努力效仿“慧骃”,并因此改掉了自己身上的一些坏习惯和坏脾气。
这里我得向读者说明一下,这个国家全国代表大会的法令,用它们的词儿表达出来叫作“赫恩赫娄阿乌恩”,我所能想到的最近似的译法是“郑重劝告”,因为它们不知道怎样强迫理性动物去做什么事,它们只能劝解或者郑重劝告它,没有谁能违反理性,否则就放弃了做理性动物的权利。
听了我主人的话,我一下子悲伤绝望透顶,痛苦得无法自支,就昏倒在了它的脚下。我醒过来之后它对我说,它刚才都断定我已经死了,因为这里的“慧骃”不可能天生那么没有用。我以微弱的声音回答说,真要是死了倒是莫大的幸福。我说虽然我不能怪代表大会做出那样的劝诫,也不能怪它的朋友们来催促它,然而从我微弱、恶劣的判断来看,我想它们对我稍许宽容一点,也还是符合理性的吧。我游泳一里格都游不到,而离它们这儿最近的陆地可能也要在一百多里格以外的地方。做一只可以把我载走的小小的容器,所需要的许多材料这个国家根本就没有。我断定这事是做不成的,因此觉得自己已经只有死路一条了。尽管如此,为了顺从主人的意见,也为了感激它,我还是想来试一试。我还说,我肯定是不得善终了,可那还是我最小的不幸,因为我万一碰上什么奇遇而留得性命,就又要跟“耶胡”在一起过日子了,没有榜样的指引,没有表率使得我永远沿着道德之路前进,想到这些,我的心情怎么能不差呢?我也非常清楚,英明的“慧骃”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有实实在在的理由的,不会被我这么一只可怜的“耶胡”提出的什么论据动摇。于是,我先是向它表示感谢,感谢它主动提出让它的仆人来帮忙造船,同时也请求它给我以充分的时间来做这么一件艰巨的工作。然后我就对它说,我一定尽力保住自己这一条贱命,万一还能回到英国去,或者还有希望对自己的同类有所用处,我可以歌颂赞美著名的“慧骃”,建议全人类都来学习它们的美德。
我的主人很谦和地答了我几句。它答应给我两个月的时间让我把船造好,同时吩咐那匹栗色小马也就是我的伙计(现在我们相隔这么远,我可以冒昧地这样称呼它了)听我的指挥,因为我对主人说过,有它帮忙也就够了,我知道它对我是很亲切的。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由它陪着我到当初反叛我的那些水手逼我上岸的那一带海岸去。我爬上一处高地,向四面的海上望去,看到东北方向仿佛有一座小岛,就拿出袖珍望远镜,结果清清楚楚辨认出大约五里格以外(我估算)还真是一座小岛。可是在栗色小马看来那只是一片蓝色的云,因为它不知道除了它自己的国家外还有别的国家存在,所以也就不能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可以熟练地辨认出大海远处的东西,而我们却是熟谙此道的。
我发现了这座岛之后,就先不再考虑别的了。我决定,如果可能的话,那就是我的第一个流放地,结果会怎样就听天由命吧。
回到家里,我和栗色小马商量了一下之后,就一起来到不很远的一处灌木林里,我用小刀,它用一块尖利的燧石(按它们的方法很巧妙地绑在一根木柄上),我们砍了几根大约有手杖粗细的橡树枝,有的还要更大一些。不过我不想烦读者来听我详细描述我是怎么来做那些事的,简而言之,六个星期之后,在栗色小马的帮忙下(最吃苦的那部分活都是它干的),我制造成功了一只印第安式的小船,不过比那种船要大得多。我用自己搓的麻线将一张张“耶胡”皮仔细缝到一处把船包起来。我的帆也是用“耶胡”皮做成的,不过我是找的最小的“耶胡”,老一点的“耶胡”皮太粗太厚。我还为自己准备了四把桨。我在船上存放了一些煮熟的兔肉和禽肉,还带了两只容器,一只盛着牛奶、一只装着水。
我在我主人家附近的一个大池塘里试航了一下我的小船,把有毛病的地方改造了一番,再用“耶胡”的油脂将每一处缝隙堵死。最后,我见小船已经结结实实,可以装载我和我的货物了。当我尽力将一切都准备完毕之后,我就让“耶胡”把小船放到一辆车上,在栗色小马和另一名仆人的引导下,由“耶胡”慢慢地拖到了海边。
一切准备就绪,行期已到,我向我的主人、主妇和它们全家告别。我的眼里涌出泪水,心情十分沉痛。可是主人出于好奇,或者部分也是出于对我的友好(我这么说也许不是自负吧),决定要去送我上船,还叫了它邻近的几位朋友随它一道前往。为了等潮水上来,我不得不等上一个多钟头,后来见风正巧吹向我打算航行过去的那座小岛,就再次向我的主人告别。可是正当我要伏下身去吻它的蹄子的时候,它却赏我脸,将蹄子轻轻地举到了我的嘴边。我并不是不知道我因为提到刚才这件事曾受到不少责难,诋毁我的人都认为,那么卓越的一个“慧骃”是不大可能赐如此大的荣耀给我这样的下等动物的。我也没有忘记,有些旅行家很喜欢吹嘘自己曾受到什么特殊的恩典。但是,如果这些责难我的人对“慧骃”那高贵、有礼的性格有更深的了解,他们马上就会改变自己的看法了。
我又向陪我的主人前来的其他“慧骃”致敬,然后上船,推船离开了岸边。
十一
一七一四年(也许是一七一五年)二月十五日上午九点,我开始了这一次险恶的航行。风很顺,开始我只是用桨在那里划,但考虑到这样划下去人很快会疲劳的,而风向也可能会改变,我就大胆地扯起了小帆。这样,在海潮的帮助下,我以每小时一里格半的速度行驶着(这是我尽可能的估计)。我的主人和它的朋友一直站在岸上,差不多到看不见我了时才离开。我还不时听到那匹栗色小马在喊(它一直是爱我的):“赫奴伊·伊拉·奴哈·玛加赫·耶胡!”(“多保重,温顺的耶胡!”)
我的打算是,只要有可能,就找那么一座无人居住的小岛,依靠自己的劳动,也足可以为自己提供一切生活的必需品,我想那比在欧洲最文雅的宫廷里做首相大臣还要来得幸福。我一想到要回到我那个社会中去受“耶胡”们的统治,就非常恐惧。因为如果能像我希望的那样过上隐居的生活,我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思想,可以愉快地思考那些无与伦比的“慧骃”的种种美德,不可能再堕入我同类的罪恶和腐化中去。
读者也许还记得,我前面曾叙述过我的那些水手如何谋反,把我囚禁在船舱里,使我一连几个星期不知走的是什么航线,后来又把我押上长舢板将我丢到岸上。不知是真是假,水手们还赌咒发誓地说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到了世界的哪个部分。尽管这样,我还是偷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话,猜想他们是在往东南方向行驶,打算航行到马达加斯加去。所以我确信,我们当时是在好望角以东大约十度的地方,也就是在南纬四十五度左右一带。虽然这仅仅是一种推测,可我还是决定向东行驶,希望能到达新荷兰的西南岸,也许在新荷兰的西面可以找到我所期望的某个无人小岛。这时风向正西,到傍晚六点钟,我估算我至少已向东行驶了十八里格。这时我看到约半里格外有一座小岛,不一会儿工夫我就到了那里。这岛只是一整块岩石,仅有一个由暴风雨侵袭、冲刷而成的小港湾。我把小船停在这里,爬上一处岩石,从那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东面由南向北延伸着一片陆地。我在小船里躺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继续上路。七个小时之后,我到达了新荷兰的西南角。这就证实了我长期以来一贯的一个看法:地图和海图把这个国家的位置标错了,图上的方位至少比该国的实际位置东移了三度。我想我许多年前就跟我的好友赫尔曼·莫尔先生谈过,并且还向他说了我的理由,可是他还是选择了别的作家的意见。
我在登陆的那个地方没有看到什么居民,可是由于没有武器,我不敢深入内地。我在海滩上找到了一些蚌蛤,因为怕被当地人发现,我不敢生火,就生吃了下去。为了节省自己的食品,我一连三天就都吃些牡蛎和海。非常幸运,我还找到了一溪极好的淡水,使我大为宽慰。
到了第四天,我壮着胆子往境内走远了一点,就发现在离我不到五百码的一个高地上有二三十个当地的土人。他们都赤条条一丝不挂,男人、女人和小孩儿全都围着一堆火,因为我看到有烟。其中一人发现了我,就马上告诉了其余的人。五个人向我走了过来,留下女人和小孩儿还围在火堆边。我拼命向海边跑去,跳上船,划了开去。这些野人见我逃跑,就在我后面追。我还没有划出去多远,他们就放了一支箭,深深地射伤了我的左膝盖(我要带着这个伤疤进坟墓了)。我怕那箭可能有毒,把船划出他们射程以外后(那天风平浪静),就赶紧设法用嘴吮吸伤口,并尽量把它包扎好。
这时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不敢回到我原先登陆的那地方去,没有办法,只得向北划。风虽然很小,可是从西北方朝我迎面吹来。我正在四下里寻找一个安全的登陆地点,忽然发现正北以东有一艘帆船,并且越来越清楚。我有点犹豫了,要不要等一等他们呢?可是我对“耶胡”一族的憎厌终于还是占了上风,就掉转船头,又是扬帆又是划桨向南驶去,重新回到了早上出发的那个港湾,因为我宁可把自己的命舍给那些野蛮人,也不愿意和欧洲的“耶胡”们在一起生活。我把小船紧靠在海岸边,自己则躲到那条小溪旁的一块石头后面,我前面已经说过,那小溪的水是极好的。
那船驶到离小溪已不到半里格了,它放下一条长舢板带着容器前来取淡水(这地方的水看来很出名)。不过我是到这长舢板快近海滩的时候才发现它的,再另找一个藏身的地方已经来不及了。水手们一上岸就看到了我的小船,他们仔仔细细搜查过后,很容易就猜想到船主人不可能走远。四个全副武装的水手将每一处岩缝和可以藏身的洞穴都搜遍了,终于在那块石头后面发现我脸朝下在那儿趴着。他们盯着我那怪异而粗乱的衣服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我穿着皮外衣、木底鞋、毛皮袜,可是他们断定我并不是当地的土人,因为当地人都是赤身裸体不穿衣服的。其中的一个水手用葡萄牙语叫我起来,并问我是什么人。葡萄牙语我是很熟悉的,所以我就站起来,说我是一只可怜的“耶胡”,被“慧骃”放逐了,希望他们能把我放过去。他们听到我用他们的母语回话非常惊奇,从我的面貌看,肯定是个欧洲人,可他们不明白我说的“耶胡”和“慧骃”到底是什么意思。同时,我说起话来怪腔怪调,就像马嘶一样,他们听了不禁大笑起来。我既害怕又厌恶,一直在那儿发抖。我再次请他们放我走,一面就慢慢地开始向我的小船走去。可他们把我抓住了,问我是哪一国人、从哪儿来,还问了许多别的问题。我告诉他们我出生在英国,大约五年前就出来了,那时他们国家和我的祖国是和平相处的。我对他们没有敌意,所以希望他们也不要把我当敌人看待。我只是一只可怜的“耶胡”,想寻找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度过自己不幸的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