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几个代表也发表了相同的意见。这时我的主人就向大会提出一个权宜之计,实际上它是受了我的启示才想到这个办法的。它同意前面发言的那位高贵的代表所说的,说是有这么一个传说,并且肯定那两只据说是它们那儿最早看到的“耶胡”是由海上漂流到这儿来的,它们被同伴遗弃,来到这陆地上,后来躲进山里,逐渐退化,年深日久就变得远比它们在祖国的同类要野蛮。它之所以提出这样的看法,是因为它现在就有那么一只神奇的“耶胡”(它指的就是我),这是大多数代表都听说过的,不少代表也都亲眼见过。它接着向大家叙述最初它怎样发现了我;我的全身都用别的动物的毛皮制成的东西遮盖着;我还有自己的语言,也完全学会了它们的话;我也曾告诉过它我来到这里的种种奇遇;它看到我身上没有遮盖物的时候,每个地方都完完全全像一只“耶胡”,只是皮肤较白,没有那么多毛,爪子也短些罢了。它又说,我曾经想努力说服它,使它相信在我的祖国和别的一些国家里,“耶胡”是处在统治地位的理性动物,“慧骃”却受到奴役。它说它发现我身上有“耶胡”的全部特性,不过稍有几分理性而略为文明罢了,然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却远不如“慧骃”,就像它们国家的“耶胡”远不如我一样。它说我还曾提到过我们的一种习惯做法,为了使“慧骃”变得温顺,在它们小的时候我们就把它们给阉割了,那手术是既简单又安全。它说,向畜生学习智慧也不是什么没有脸面的事,蚂蚁不是教我们勤劳、燕子(我把“利航赫”这个词译作燕子,其实它比燕子大多了)不是教我们筑窝吗?所以那方法不妨用到这里的小“耶胡”身上,这样不但可以使它们变得较为驯良可用,而且用不着杀生,一代之后就可以将所有“耶胡”全都灭绝。同时还应该鼓励“慧骃”养驴。从各方面来讲,驴比别的兽类更有价值,此外它们还有这么一个优点,驴子养到五岁就可以用了,别的兽类却一直要养到十二岁。
这就是我的主人当时认为可以告诉我的关于全国代表大会的一切情况。可是它却隐瞒了关系到我个人的一件事,这事的不幸后果,我不久之后就感受到了,我生命中随之而来的所有不幸即由此而始。这事儿到下面适当的地方读者会知道的。
“慧骃”没有自己的文字,所以它们的知识全都是口耳相传的。因为这个民族团结一致,天赋各种美德,完全受理性支配,跟别的国家又没有任何往来,所以几乎没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关于历史的那部分,不用烦脑子去苦记就可以很容易地保留下来。我前面已经说到过,它们不会生病,所以也用不着医生。可它们倒是有用药草配制的良药,用来治疗蹄或蹄楔上偶尔因尖利的石头造成的碰伤或者割伤,也可以用来治疗身体其他各部的损伤。
它们根据日月的周转运行来计算一年的时间,但不再细分为星期。它们对这两个发光体的运行情况十分熟悉,也明白日食和月食的道理。这些就是它们在天文学方面的最高发展。
在诗歌方面,我必须承认它们的发展超过了其他所有有生命的动物。它们的诗歌比喻贴切,描写细致而恰到好处,实在不是我们所能学得来的。它们的韵文就富于比喻和描写,内容一般不是写友谊和仁慈的崇高观念,就是歌颂赛跑和其他体力运动中的优胜者。它们的建筑虽然十分简陋,却还是很方便,设计巧妙,可以抵御寒暑的侵袭。它们有一种树,长到四十岁时树根就松动了,风暴一刮就倒。这种树长得很直,“慧骃”就用尖利的石头把它们削成木桩(它们不知道用铁器),每隔十英寸左右就插一根到地上,然后在木桩与木桩之间编上燕麦秸,有时也用枝条。屋顶和门也用同样的方法做成。
“慧骃”利用前足的蹄和蹄子中间那一部分凹的地方拿东西,就像我们用手拿东西一样,起初我真是想不到它们的蹄子会这样灵巧。我曾经见过家里的一匹白色母马用那个关节穿针(针线是我特意借给它用的)。它们挤牛奶,收割燕麦,所做的一切需要用手的劳动,都是用这种方法进行的。它们有一种坚硬的燧石,把它跟别的燧石摩擦,就能磨成可以代替楔子、斧子、锤子等的工具。它们同样也用这种燧石制成的工具切干草、收燕麦,燕麦是天然从地里长出来的,“耶胡”把燕麦一捆捆运到家里,接着由仆人们在茅屋里把它们踩碎,踩出的麦粒收进仓里。它们也制造粗糙的陶器和木器,陶器是放在阳光下烘晒而成的。
如果它们能避免意外伤亡,就只会终老而死,死后尽可能埋葬在最偏僻的地方。它们走了,亲友们既不表示高兴也不表示悲伤。临死的“慧骃”也丝毫不会因为自己要告别这个世界而感到遗憾,它只是像刚访问过一位邻居,现在要回家了。我记得有一次,我的主人曾约了它的一位朋友及其家人到家里来商量什么重要事情。到了约定的日子,女客人带着它的两个孩子很晚才赶到。它表示了两番歉意,首先是代丈夫致歉,说是碰巧它今天早上“西奴恩赫”了。这个词在它们的语言中表现力极丰富,可是译成英语很难,它的意思是“回到它的第一个母亲那儿去了”。接着它又为自己没能早点来致歉,说是它丈夫早上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它和仆人们商量了好半天,该怎样去找一个方便的地方来安葬它丈夫的遗体。我发现它后来在我们家和别的人一样愉快。大约三个月之后,它也死了。
它们一般都活到七十或者七十五岁,很少有活到八十岁的。临终前几个星期,它们感到自己渐渐地衰弱下去,可是并没有痛苦。这段时间里朋友们常常来看望,因为它们不能像平时那样安闲舒适地外出了。不过在它们死前十天左右(它们很少算错),会坐在方便舒适的橇里,由“耶胡”拉着去回访那些住在附近的最亲近的朋友。这种橇它们不仅仅是这种时候才使用,上了年纪、出远门,或者出意外跌折了腿都要用它。临死的“慧骃”回拜它的朋友的时候,都要向它们郑重告别,仿佛它要去这个国家某个遥远的地方,并打算在那儿度过自己的余年。
我不知道这是否值得一提:“慧骃”在它们的语言中没有可以表达罪恶这个意思的词汇,仅有的几个还是从“耶胡”的丑陋形象和恶劣品性那儿借来的。因此,当它们要表达仆人愚蠢、小孩子疏忽、石头割伤了脚、恶劣天气连绵不断等意思的时候,总要在每一个上面加上“耶胡”一词。例如,“赫恩姆·耶胡”“呼纳霍尔姆·耶胡”“银尔赫姆恩德威赫尔玛·耶胡”,一座设计得不好的房子就叫作“银霍尔姆赫恩姆罗赫尔恩乌·耶胡”。
我非常愿意继续叙述这个优秀民族的种种习俗和美德,可是我打算不久以后就出版一本书专门来谈那个问题,我请读者到时去参考那一本书。这里我要继续往下说我自己的悲惨灾难。
十
我把我那一点点日常生活安排得称心如意。我的主人吩咐,在离它家大约六码的地方,按照它们的式样给我盖了一间房。我在四壁和地面涂了一层黏土,然后铺上我自己设计编制的蒲席。我把那儿的野生麻打松做成一种被套一样的东西,里边填进几种鸟的羽毛,那些鸟都是我用“耶胡”毛制作的网捕得的,鸟肉也都是上好的食品。我用小刀做了两把椅子,比较粗重的活儿是栗色小马帮我干的。我的衣服都穿烂了,就用兔子皮和跟兔子一样大小的一种美丽动物的皮另做了几件,这种美丽的动物叫“奴赫诺赫”,它的皮上长了一层细软的绒毛。我还用这两种皮做了几双蛮说得过去的长筒袜。我用从树上砍下来的木片做鞋底,固定到帮皮上,鞋帮穿烂了就再用晒干的“耶胡”皮做鞋帮。我常常从树洞里找到一些蜂蜜,掺上水喝,或者和着面包吃。有这么两句格言,说“人的需要是很容易满足的”,“需要是发明之母”,没有人比我更能够证明这两句话说得真是有道理。我身体非常健康,心境平和。没有朋友会来算计我、背叛我,也没有公开或者暗藏的敌人来伤害我,我不必用贿赂、谄媚、诲淫等手段来讨好任何大人物和他们的奴才,不用提防会受骗受害。这儿没有医生来毁我的身体,没有律师来毁我的财产,没有告密者在旁监视我的一言一行,没有人会受人雇用捏造罪名对我妄加指控。这儿没有人冷嘲热讽、苛责非难、背地里咬人,也没有扒手、拦路强盗、入室窃贼、讼棍、鸨母、小丑、赌徒、政客、才子、脾气乖戾的人、说话冗长乏味的人、辩驳家、强奸犯、杀人犯、强盗、古董收藏家,没有政党和小集团的头头脑脑以及他们的扈从,没有人用坏榜样来引诱、鼓励人犯罪,没有地牢、斧钺、绞架、笞刑柱或颈手枷,没有骗人的店家和工匠,没有骄傲、虚荣、装腔作势,没有花花公子、恶霸、醉汉、游荡的娼妓、梅毒病人,没有夸夸其谈、淫荡而奢侈的阔太太,没有愚蠢却又自傲的学究,没有蛮缠不休、盛气凌人、爱吵好闹、吵吵嚷嚷、大喊大叫、脑袋空空、自以为是、赌咒发誓的伙伴,没有为非作歹却平步青云的流氓,也没有因为其德行而反被削为庶民的贵族,没有大人老爷、琴师、法官和舞蹈能手。
我有幸能见到来拜访我主人或者同它一起进餐的一些“慧骃”,这种时候它总是十分仁慈地准许我在房里侍候,听它们谈话。它和它的客人常常会屈尊问我一些问题,并且听我回答。我有时也很荣幸能陪主人出去拜访朋友。除了要回答问题,我从来都不敢擅自开口,而就是回答问题的时候,我内心也感到遗憾,因为这使我丧失了不少改进我自己的时间。我非常喜欢做这么一个谦卑的听众,听它们在那儿交谈。交谈没有废话,言简意赅;最讲礼貌,却丝毫不拘泥于形式;没有人说话不是自己说得高兴,同时又使听的人听着开心;没有人会打断别人的话头,会冗长乏味地说个不停,会争得面红耳赤,会话不投机。它们有一个看法,就是大家碰在一起的时候,短暂地沉默一会儿确实对谈话大有好处。这一点我倒发现是真的,因为在那不说话的短时间的沉默里,新的见解会在它们的脑子里油然而生,谈话也就越发生动。它们谈论的题目通常是友谊和仁慈、秩序和节俭,有时也谈到自然界各种可见的活动或者谈古代的传统。它们谈道德的范围、界限,谈理性的正确规律,或者下届全国代表大会要做出的一些决定,还常常谈诗歌的各种妙处。我还可以补充一点,这倒不是我虚荣,我在场还往往给它们提供充分的谈话资料,因为我的主人可以借此机会向它的朋友介绍我和我的祖国的历史。它们都很喜欢谈这个话题,可是对于人类不是很有利,我因此也就不想在此把它们的话复述了。只有一点我想请大家允许我说一下,我的主人似乎对“耶胡”的本性了解得比我要深刻得多,这是非常令我钦佩的。它把我们的罪恶和蠢事全都抖了出来,其中有许多我却是从来都没有向它提起过,它只是从它们国家的“耶胡”来推想:这种品性的“耶胡”要是再有几分理性,可能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呢?它的结论颇为肯定:这样的动物该是多么卑鄙而可怜啊!
我坦率地承认,我所有的那一点点有价值的知识,全都是我受主人的教诲以及我听它跟它的朋友们谈话而得来的,我听它们谈话比听欧洲最伟大、最聪明的人在集会上发表演讲还要自豪。我钦佩这个国家的居民身强力壮、体态俊美、行动迅捷。这么可爱的马儿,有着灿若群星的种种美德,使我对它们产生了最崇高的敬意。说实在的,起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耶胡”和所有别的动物会天然地就对它们那么敬畏,可是我后来也一点点对它们产生敬畏了,而且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得多。除了敬畏,我还对它们充满了敬爱和感激,因为它们对我另眼相看,认为我不同于我的同类。
当我想起我的家人、朋友、同胞或者整个人类的时候,我认为不论从形体还是从性情上看,他们还确实是“耶胡”,只是略微开化,具有说话的能力罢了。可是他们只利用理性来增长罪恶,而他们在这个国家的“耶胡”兄弟们倒只有天生的一些罪恶。有时我碰巧在湖中或者喷泉旁看到自己的影子,恐惧、讨厌得只能把脸别过一边去,觉得自己的样子丑不忍睹,还不如一只普通的“耶胡”来得好看。因为我时常跟“慧骃”交谈,望着它们也觉得高兴,渐渐地就开始模仿它们的步态和姿势,现在都已经成了习惯了。朋友们常常毫不客气地对我说,我走起路来像一匹马,我倒认为这是对我的极大恭维。我也不能不承认,我说起话来往往会模仿“慧骃”的声音和腔调,就是听到别人因此而嘲笑我,也丝毫不觉得丢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