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开始说话的时候,我觉得我从来都没有听过或者见到过这么不自然的事情,因为在我看来这就像英国的一条狗、一头母牛或者“慧骃”国的“耶胡”会说话那样荒谬可笑。那些诚实的葡萄牙人对我的奇异装束和说话时的怪腔怪调同样也感到很吃惊,不过我的腔调虽怪,他们听得还是很明白的。他们以十分仁慈友好的态度同我说话,说他们船长肯定会愿意免费把我带到里斯本的,从那儿我就可以回自己的祖国去了。他们又说,两名水手将先回大船去,把他们发现的情况报告船长,再请他下命令。同时他们还要把我强行绑起来,除非我郑重发誓绝不逃跑,我想我最好还是依了他们的要求吧。他们都十分好奇,想听听我的故事,可我几乎没能满足他们的愿望,于是他们全都猜想,以为是我的不幸遭遇损害了我的理性。两小时之后,装载淡水回去的小船带着船长的命令又回来了,命令说要把我带到大船上去。我双膝跪地,求他们放我自由,可一切全是白搭,水手们用绳索将我绑好,扔进了长舢板,我被带到了大船上,接着就被拥进了船长室。
船长的名字叫彼得罗·德·孟德斯,为人十分殷勤、大方。他请我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又问我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他说我将受到同他一样的待遇,还说了许许多多别的客气话,叫我好生奇怪:一只“耶胡”怎么会这样有礼貌的呢?尽管如此,我还是一言不发、闷闷不乐。闻到他和他的水手身上的那股气味,我都快要昏过去了。最后我要求从我自己的小船上拿些东西来吃,可他却吩咐人给我弄来了一只鸡和一些美酒,接着又下令把我带到一间十分干净的舱房去睡觉。我不肯脱衣服,就和衣躺在被褥上。过了半个小时,我想水手们正在吃晚饭,就偷偷地溜了出来,跑到船边准备跳进海里泅水逃生,我是再不能和“耶胡”在一起过了。但是,我被一名水手拦住了,他报告了船长,我就被他们用链子锁进了舱里。
晚饭之后,彼得罗先生来到我跟前,问我为什么要那样舍命企图逃走,他向我保证,他只是想尽力帮我的忙。他说得非常感人,所以我最终还是把他视为一个略有几分理性的动物看待了。我向他简单地说了我航行的经过,说了我手下的人怎么谋反、怎么把我弄到了一个国家的海岸上,以及我在那个国家生活了五年的情形。所有这一切他认为就像是一场梦或者是一种幻想,对此我非常反感,因为我已经差不多忘记怎么说谎了。说谎这种本领是在“耶胡”统治的所有国家里“耶胡”们所特有的,他们因此对自己同类说的实话也加以怀疑。我问他,他们国家是否有说乌有之事的习惯。我对他说,我差不多已经不明白他所谓的“虚假”是什么意思了,就是我在“慧骃”国住上一千年,也绝不会听到最下等的仆人说一个谎,信不信由他,我全不在乎。不过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我尽可以原谅他堕落的本性。他如果有什么反对的意见要提,我都可以倾听并回答,以后他自然会发现事实是怎么回事。
船长是位聪明人,他好几次都力图想在我说的故事中找出点差错来,可最终还是开始渐渐地认为我的话是真实可靠的了。更何况他自己都承认,他就碰到过一位荷兰船长,声称自己曾和五名水手在新荷兰以南的某个岛或是大陆登陆取淡水时,看到过一匹马赶着几只样子跟我描述的“耶胡”完全一模一样的动物。还有其他一些详细的情况,船长说他都记不起来了,因为他当初以为那一切全都是我在撒谎。不过他又接着说,既然我宣称自己绝对地忠于真理,我必须说话算话,答应他绝不再起舍命逃跑的念头,跟他一起完成这次航行,否则在到里斯本以前,他将一直把我禁闭起来。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可同时还是向他申明,我宁可受最大的苦,也不愿意回去同“耶胡”们一起生活。
我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重大事件。为了报答船长的恩情,我有时也接受他的恳求,陪他在一起坐坐。我竭力掩饰自己对人类的厌恶,可它不时地还会爆发出来。船长倒很有耐心,不去注意就放它过去了。但是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还是躲在自己的舱里不见任何水手。船长几次三番请我把那身野蛮人的衣服脱下来,要把他自己那套最好的衣服借给我,可是他怎么劝说我都不能接受,因为我讨厌把“耶胡”穿过的任何东西穿到自己的身上。我只希望他能借我两件干净的衬衫,我想他穿过之后总要洗的,所以不太会玷污了我的身子。这两件衬衫我就每隔一天换一次,并且换下之后都由自己亲自洗。
一七一五年十一月五日,我们到达了里斯本。上岸时,船长硬要我把他的斗篷穿上,免得一帮乌合之众上来围观我。他把我领到他自己家里,在我的恳切要求下,他带我来到房子后部最高的一个房间。我求他不要对任何人讲起我跟他说过的关于“慧骃”的事,因为只要走漏一点风声,不但会引来许多人看我,说不定我还会有被异教徒审判所监禁或者烧死的危险。船长劝说我接受一身新做的衣服,可是我容不得裁缝给我量尺寸,好在彼得罗先生身材跟我差不多,那衣服穿起来倒还相当合身。他还给我准备了其他的一些必需品,全都是新的,我把它们晾晒了二十四个小时后才使用。
船长没有妻子,只有三个用人,我们吃饭时却不要他们在一旁侍候。他的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加上又非常能理解人,我倒真的开始愿意让他和我在一起了。他赢得了我极大的好感,我也因此敢于从后窗往外张望了。后来渐渐地过了一段时间,我搬到了另一间屋子,我从那儿探头朝大街上望了望,但吓得立即把头缩了回来。一个星期之后,他诱使我来到门口,我发现恐惧已经逐渐减少了,可仇恨和鄙视似乎有了增长。最后我已敢由他陪着到街上去走走,但我总是用芸香(有时也用烟草)把鼻子捂得紧紧的。
我已经跟彼得罗先生说起过我家里的一些事,所以十天以后他就哄劝我说,为了名誉和面子,我应该回到祖国去跟老婆孩子一起过。他告诉我,港里有艘英国船就要起航了,我所需要的一切都由他来提供。他说了不少理由,我则提出了反对的意见,可这些说起来太长,没有什么意思。他说,找那么一座我理想中的孤岛定居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我在家里可以自己做主,想怎么隐居就怎么隐居。
我发现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最后还是依了他。十一月二十四日,我乘一艘英国商船离开了里斯本,可船长是谁我从来也没有打听过。彼得罗先生送我上了船,又借给了我二十英镑。他与我亲切告别,分手时还拥抱了我,我只好尽量忍着。在最后一段航程中,我和船长、船员都根本不来往,我只推说自己身体有病,一步也不离自己的船舱。一七一五年十二月五日上午九点钟左右,我们在唐兹抛锚;下午三点,我平安回到瑞德里夫我自己的家中。
我的妻子和家人迎接我时又惊又喜,因为他们都断定我早就死了。但是我必须承认,见到他们时,我心中只充满了仇恨、厌恶和鄙视,而一想到我同他们的密切关系,就更是如此了。因为虽然我不幸从“慧骃”国里被放逐了出来,强忍着同“耶胡”们见面,同彼得罗·德·孟德斯先生说话,可我记忆里、想象中还都时时刻刻一直被那些崇高的“慧骃”们的美德和思想满满地占据着,而我想到自己曾和一只“耶胡”交媾过,从而成了几只“耶胡”的父亲,这就叫我感到莫大的耻辱、惶惑和恐惧。
我一进家门,妻子就拥抱我、吻我。多少年不习惯碰这种可厌的动物了,所以她这么一来,我立即就晕了过去,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才醒过来。现在写这部书的时候,我回英国已经五年了。第一年当中,我都不准我妻子和孩子到我跟前来,他们身上的气味我受不了,更不要说让他们同我在一个房间里吃饭了。时至今日,他们还是不敢碰一碰我的面包,或者用我的杯子喝水,我也从来不让他们任何一个牵我的手。我花的第一笔钱是用它买了两匹小马,我把它们养在一个很好的马厩里。小马之外,马夫就是我最宠爱的人了,他在马厩里沾染来的那种气味我闻到就来精神。我的马颇能理解我,我每天至少要同它们说上四个小时的话。它们从不带辔头和马鞍。我同它们和睦相处,它俩之间也很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