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欧阳德彬
这是一座精巧的城市,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只晓得团簇的路灯如含苞欲放的牡丹,橙红的灯光辉映着行人和车辆的脸。我也忘记了来这里的初衷、来这里的时间,所有的规则开始模糊不清,也许只是神的旨意,天定的夙缘。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太阳的所在,路两旁高大的树木簌簌作响,行人和车辆丧失了声音。这样的布景轻而易举淡化了真实。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这里我不认识一个人。祖先的声音在骨子深处响起,沉闷而空洞:“孩子,到树多的地方去。”
眼前一个猿人的身影奔驰而过,他赤裸着上身,胸毛浓密杂乱,下身裹着暗黄色的鹿皮。他举着标枪,那是他最忠诚的伙伴,防身或者猎食。我知道,他要到树多的地方去,那里才有野果和禽兽,才有同类的异性,才有被丛林庇佑的安全感。
我在他后面紧紧跟随,尾随他走进一扇高大的铁门,那里果然树木葱茏、流水潺潺。那里有很多人影,兽皮裹身的、峨冠博带的、西装革履的,细看又什么也没有。他爬上了一棵古树,两腿骑在树枝上,拿标枪的手攀住树干,另一只手抓起一个苹果大的野果往嘴里塞着,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几片形状怪异的树叶落在地上。他笑着,满足而惬意。我一愣神,哎呀,他分明是骑在一棵槐树上,胳膊被槐针刺出了血,槐树还未开花,他正把一绺绺槐叶塞进嘴里。他呜咽着,失落而痛苦。我正要赶上前去把他叫下来,却突然发现他没了踪影,那棵树竟是一棵粗大的泡桐,满树的花朵开得正热烈。我把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币又放回了裤兜。
我还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这里我不认识一个人。不远处的池塘边有人在钓鱼,我走上前去。他四十左右的年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对着鱼钩在莫名其妙地笑。他竟对我的到来毫无察觉,雕塑一般。待了好大一会儿,天空不知明灭了多少次,他把线拉上岸,要换食了。哎呀,鱼钩上的鱼饵竟是一个通红的苹果,那苹果把钓竿拉得几近折断。“先生,钓鱼应该用蚯蚓或者鱼虫。”我指着苹果说。他看了我一眼,露出一排淡白的牙齿,没有发出声音。他手托着那个苹果端详了一阵,又把它投入池中。
我在心里开始嗤笑他,哼,哈哈,傻瓜,能钓上鱼来才怪呢。
又待了好大一会儿,天空又不知明灭了多少次,他把线拉上岸。哎呀,一条鱼竟然口中含着那个苹果垂挂在吊线上。那条鱼暗黑的大眼珠凸了出来,嘴里的大尖牙死死咬住苹果,体侧的鳍扇动着,遍体暗黄,像一只蛤蟆,只是没有腿。
我刚想问他原因,话还没出口,就听见他说:“这条鱼,贪、虚浮、急功近利。”我立刻觉得全身好像有火焰在燃烧,脸上尤其火辣辣。我一伸头,对着池水一望,哎呀,自己竟然遍体暗黄,体侧的鳍扇动着,像一只蛤蟆,只是没有腿,好一阵子才恢复了原貌。
那条鱼离开了水,停了一会儿,便松了口。他把它丢进池里,它泛了个水花,竟是一条白鲢,它游向了荷花深处。
他把苹果从那个大鱼钩上拔下,托在手心,放在我脸前。
“这是什么?”
“苹果呀!”
“不对,这是上帝的游泳内裤!”
“啊?”
“你再仔细看看!”
“哦?”
“上帝常在池中游泳!”
他一直托着那个苹果,又待了好大一会儿,天空又不知明灭了多少次。突然,一只圆柱形的虫子从苹果正中央爬了出来。
“哦,我明白了,它就是上帝!”我指着那只虫子说。
他看了我一眼,又露出一排淡白的牙齿,没发出任何声音。一眨眼,他不见了。池塘也变成了一条大河,波浪滚滚。
回到寓所,我把墙上贴的奖状,窗台上摆的奖杯,还有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以及几十万字的书稿悉数扔在地上,全烧了。
拿起镜子一照,我的胡须已垂到胸前,上身赤裸着,胸毛浓密杂乱,下身裹着暗黄色的鹿皮,只是没有标枪。
墙壁和屋顶消失了,我正独自立在无边的旷野,脚下是深厚的土地。我越来越矮,越来越矮,一直矮到泥土里。一些果实开始在地下饱满,地面上的身子是几片翠绿的小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马铃薯、地瓜、花生抑或别的什么。
又待了好大一会儿,天空又明灭了不知多少次,一只圆柱形的虫子爬上了我的一片绿叶。“欢迎你,上帝。”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