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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换世界(2)

她会告诉我在这一行的竞争到底有多大,会教我猜题,跟我分享课件,甚至有时候还会告诉我,哪几个学生学习心不在焉、哪几个学生的出色表现会使我拿到很好的奖励等。我偶尔也会想看看她西装裙里包裹着的屁股是否像文静的一般,浑圆而又厚实,走起路来特别有动感。但是每次我的眼角刚触及那个点,总是会因为害怕而转过眼睛。我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情有多么不对,而是害怕别的老师看见了。

千万不能造成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舆论,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原则。

所以虽然我很想看看赵老师的屁股,我还是不敢睁开双眼。有时候我会取笑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从敢看变成了不敢看呢?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最真挚的我,到底是否想看,又是否敢看,是什么东西促使我,还是我自己本身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5

跟陈校长熟悉起来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陈校长不知道听谁说了黄马褂的事情,不知道是觉得很有趣还是很生气,立刻就找我聊天了。我如实告诉他事实的原委,他听了哈哈大笑地说:“大家真的疑心病很重,要不就来真的吧。你帮我好好看看哪个老师能工作、哪个老师能力不行。”

我当然知道他是开玩笑的,连忙跟着他笑道:“陈校长真的是幽默风趣,我总算领略到校长您那诙谐的功夫了。”陈校长听着很受用,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励我说:“好好做,你一定能成为好老师的。”

从那时开始,我总在午饭的时候在食堂等陈校长,跟他聊天。赵老师看见了,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仿佛心里在为我打如意算盘。有了校长的鼓励,我回去对我的学生严加管教。因为之前有一个高二的语文老师休产假,表现出色的我就从初中调派去高二教语文,并且当上了班主任。现在我们班的平均分已经是年级数一数二了。

而且我取得的成绩越来越好,获得的奖励越来越多,什么最佳教职工奖、高级教师证书,作为学生征文比赛的指导老师我也收到过许多杰出老师证书,等等,摆在我家柜子上面,有一大堆。我经常会站在它们面前欣赏,感受我这几年的劳动成果和学生看着我的那种尊敬的眼神……这让我特别享受。

陈校长很满意我的成绩,看着我时的表情就像是在称赞我说“可造之材”一样。他总是会给我讲一些笑话:“小宋啊,昨晚我女儿给我讲了一个笑话,特别好玩,我跟你分享一下,让你也乐一乐。从前有一个人叫小明,有一天他剪了新头发,同学笑他很像风筝,小明哭了,然后就飞上了天……”陈校长自得其乐地说着,直到他说完,捧腹大笑,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只好跟着哈哈大笑了。陈校长特别高兴,把自己当成半个郭德纲了。

他也时常召集我们开会,确定下一学期的目标,总结这一学期有哪些方面做得不足等。他说:“21世纪最需要什么?当然是人才。”陈校长把脸转向我问,“小宋,你说是吧?”

“校长,您说得对,现在世界当然最需要人才了!”我附和着。

“是的,在座的各位老师都是人才,请大家继续努力!”陈校长宣布会议结束。

当班主任还是压力很大的,这时真的该谢谢赵老师等一群老师为我减压了。

他们也不知道我为何升得那么快,只能用“黄马褂”一词形容了,但是他们也看到了我的努力和变化,即使那些都看不见,我带的班的优异成绩就摆在那里的。所以他们很喜欢替我减压,我们周末会一起去KTV,或者一群男老师去喝酒、烧烤。

有时候玩一天下来,我累得回到家躺上床直接呼呼大睡,其实也不知道所谓的减压和娱乐在哪里,只感觉自己比原先更累了。有时候这样玩完回来已经深夜,还要备课,基本上就没有睡觉的时间了。早上又必须早起,撑着一双熊猫眼给学生上课。一双双质疑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这样的情况是一种死循环,是无法打破的。

而我变得无法满足,无法满足于追求梦想,无法满足于追求更高的职位、更多的名誉和赞许;无法满足于玩乐,却甘于听一些找不到笑点的冷笑话;无法满足于爱情,仿佛那与许多柴米油盐酱醋茶混杂在一起,变得不再纯粹。

这个世界改变我太多,我无法阻止。

很快,我的成绩得到了认可,带了一个高三的尖子班,做他们的班主任。班里的学生都很乖,尤其是高考前夕,基本上不需要管理,等待他们拿到好的成绩庆祝一下便可,这真的是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

但是往往现实却不那么如意。

*6

有一个在班上成绩名列前茅的女生不知道是失恋了还是理想动摇,突然间成绩直线下滑,不仅对班上的平均分没有帮助,反而拖了后腿。我屡次找她做思想工作的时候,她仅仅是哭,什么都不说。

我把这种情况反映给了她的家长,她的家长最初仿佛很生气,让我把她的课停了两天,叫回家里进行思想教育。可是两天之后他们来到学校却告诉我,他们的女儿觉得压力太大了,他们也无法鼓励她,让她振作。

我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思想崩溃到底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我屡次把她叫到办公室来,拿出她最近考试的试卷和班上本来跟她成绩相当的人对比:“雨辰,你看看你的朋友们,以前你们的成绩不相上下,现在呢?别人平均每一科比你高十几分,这该怎么办?高考在即了,再不努力不行了!有什么不开心的情绪,失恋也好,其他什么也罢,都放一边去,好好考试知道吗?”

我越说她就越哭,有时候带着哭腔告诉我:“老师,我有好好学习的……我一直在好好学习……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错……一直错……我不想的,老师,我不想这么差的……”我看着她哭,心里很不好受,于是就让她先回教室了。

晚上回到家,我看见自己柜子上的奖杯,我觉得自己是多么有成就感,是不应该被今天的事情影响的。我看着它们的形状,上面所写的文字、所盖的印章,无一不让我感觉到心花怒放,并且让我看见学生们一张张美丽的笑脸、陈校长那喜爱讲笑话的脸、赵老师那米粒般的脸,一切都浮现在我的眼前。

第二天早晨,我回到学校上第一节早读课。我在黑板上纠正复习内容的时候,看了一眼下面的学生,顿时让我心都凉了。他们吃早餐的吃早餐,玩手机的玩手机,还有些人无所事事,几乎没有一个人在听我讲课。当我正想发飙的时候,赵老师来到门口叫我出去。我放下了粉笔连忙跑了出去。

“我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什么?”

“你是不是有一个学生叫雨辰?她父母刚刚打电话过来,说她昨晚跳楼死了,他们认为她的死与你有关,正要跟你讨个说法。他们说你逼死了他们的女儿!”

“雨辰死了?”

“是!”

“雨辰死了?”

“是!”

“雨辰死了!”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眼眶里布满泪水的女孩子站在我的面前,我让她好好地思考一下人生,让她为未来付出努力。可她竟然就这么离去了。我一边想着雨辰,一边看着教室里坐着的无所事事的学生,突然感觉眼前一片漆黑。

*7

火车的轰隆隆声像雷鸣般想要炸开我的脑子,我躺在卧铺上,车厢里弥漫的一股霉味让我辗转反侧,如何都睡不安稳。我知道那件事后,想都没想就买了回小城的火车票,睡了半天的时间回到了小城。

我落魄地走在小城的路上,骑自行车路过的家长、在田里耕作的家长,凡是小城里认识我的人都欣喜地问候我:“宋老师,回来了呀!”我强颜欢笑地说:“是呀!觉得外面没这里好,就回来了!”

“那就好了,这么优秀的老师回来了!”街坊们说道。

我十分感动,在他们尊敬的目光下,我仿佛不再感觉落魄。很快,我回了学校报到。校长对我的归来感到很欣喜,因为乡村教师这样的职业不是人人都喜欢,大家都喜欢往大城市走。我重新见到了以前的学生。

一切仿佛回到了过去,中间那段世界仿佛没有出现过。

我依然7点半起床,轻松地教完一个上午的课,然后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睡觉。听小红说,文静嫁人了,就在我走的那两年多里。我听完觉得无所谓,继续坐在办公室里做自己的事情。在我眼里,他们依然都是一群大米的面孔。

回来后不久,我接到陈校长的电话,他说:“小宋啊,事件已经平息了。你也不必担心,你是教师界的人才,我们学校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我告诉他,让我考虑一下。回到这里,我感觉很舒服,我依然是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知识渊博、可以替家长们出谋划策的诸葛先生,我看见的天空湛蓝无比。

后来我结识了三个很热情的家长,他们邀请我到他们家里打麻将。我没有接触过那个游戏,便立刻答应了。学会玩之后,我对这个游戏很着迷,每天下午没有作业可批改了,我就会拿出自己那个袖珍麻将跟办公室里的老师打,或是上网玩桌游,这比我之前睡觉要来得有趣。

有一次在家长会上,我走到那三个热情的家长的面前说:“等会儿开完会,我们来摸牌吧?”三个家长一听,嬉笑着答应了。

我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属于这个世界的生活,十分轻松,不用担心什么压力。人仿佛可以停下脚步,不用理会自己的知识是否丰富,不用理会班上的平均分是否最高,更加不用跟任何人谈及理想。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厌倦这样的生活,无趣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无趣的桌上游戏,无趣的人和事物。

这样的无趣,让我回到了大城市。我简单地在街上行走,看着那些匆匆路过的行人,他们如同过去的我一样忙碌,奔走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他们回到小城,也如同我一样变得缓慢。我很想摆脱小城那乏味的生活,这样突如其来的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来到了大城市,我又换了一个人一样,我看见街上橱窗映出的自己,强颜欢笑,虽然没有了小城的懒惰,也算不上精神焕发。

“这,真的是我吗?”

我看着橱窗里的自己,突然被惊吓得不知所措。

*8

我不知道自己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改变我,那个世界也可以改变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自己,没有这些世界之前,有没有原来的自己?我如同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一般。

我拼命地想要搭乘火车逃跑,后来才明白我逃不出世界的掌控。

我恐惧得在火车上颤抖,难过地看着车窗外的事物与我离别,新的事物向我挥手。这时,我遇见了之前在火车上坐我旁边的那个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惊讶地对着我说:“兄弟,真的是你啊!咱们真有缘分!来,交个朋友,我是大东。”

我惊讶地看着他,与之前那个土气的农民兄弟不同,他现在已经西装革履,像我一样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我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他对我说,那次之后,他不愿意补票,于是在中途被赶下了车,去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大城市生活。忙碌了这些年,觉得心里很累,也是逃出来的。

“大东,我也是逃跑。”我苦笑地对他说,“你看,你改变了好多,现在就像个大老板似的。”

大东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笑着跟我说:“是啊,改变了不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觉得还是这么穿好看,比较得体。以前哪里讲究这些,还不是想要更加舒服一点儿。这次回去,还是得穿回原来的衣服,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需求。”

“因为世界不一样了。”我淡淡地说,目光又转向车厢外的风景。

“我要回我的家乡,你要去哪里呢?”

“应该无法摆脱了吧,我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呢!”

我看着大东,觉得他很像我,很像很多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在换世界。我心里总是有种感觉,他会逃跑,终有一天,他会如同我一般漫无目的地逃跑。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找不到自己纯粹的心灵。左边心房的那个,是变幻万千的魔鬼,接受这个世界的玩弄和改变,让我不再是自己,我无法挣扎。

我心灰意冷地扔下了自己的黑框眼镜,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行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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