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房间。我们在楼道。我们在升降机——电梯。我们上了汽车,上了飞机,上了动车高铁,上了地毯、地板、大理石,我们使用了84消毒液、雷达杀虫剂、敌敌畏、来苏儿。看不到当年的蚂蚁、野蜂、蝙蝠、蜘蛛、老鼠、壁虎、蜈蚣、萤火虫、土鳖、屎壳郎……现在看到的是过去很少见的蟑螂。我还养过两只小白鼠呢,我想将它们培训成杂技演员,它们的夭折使我悲观厌世,世事无常,转眼成空……
还有深夜的盲人的笛子:占卜还是贩毒?我不相信我幼年的时候世界上已经有了黑手党。还有一个敏感与深奥的话题:黑手党与毒贩能不能唱一曲、吹奏一曲催人泪下的歌儿?“满洲映画”的混账影片里有没有难以释怀的插曲?白天的各种吆喝,萝卜呵,赛梨,辣来换。江米,小枣,好大的粽子喽。磨剪子来,戗菜刀。卖卤鸡的外带抽签,小小的博彩与渺小的生活中的难得的乐趣。提着风雨飘摇的煤油灯的装羊头肉的篮子,小贩操刀把肉片切得薄得透明,一点点胡椒盐就让人感觉踌躇意满飘飘欲仙……穷人也爱生活爱美食与美女。过年了,到处是送财神爷的,在连年战乱中,在民不聊生时,在吃了上顿不知下顿的年代,设想着得到财神的眷顾,梦见了自己捡到了钱包,梦见自己发了大财,愚昧能给你多少安慰,天真的人有多么幸福!
啊,光阴,啊,世界,啊,城市,你已经渐渐陌生,你已经渐渐发展得面目全非,对不起,我当真是愈来愈陈旧了,我留恋着的仍然是:
下雨喽,
冒泡喽,
王八戴上草帽喽……
6
有人敝帚自珍,有人怨天尤人。有人感恩叩拜,有人诅咒发狠。有人在烈火一样的期待里焚烧,有人在平静的自慰里渐渐安详。有人在安详里觉得劳累,有人在歇斯底里中获得平安。有人认定自己叠起的纸船上运载着万有的美丽丰饶,有人抱怨着上苍独独坑害了自己的美意与肌体。有人在故乡的泥土里用童话栽花,有人在记忆里注入苦涩的泪水。有人在平凡里享受世界的恩惠,有人因为令人发疯的平凡而不仅自杀,而且意欲杀人放火。
也许多了一点记忆?多了一点不安?多了一点不解?多了一只梦里的猫咪与一只早夭的耗子?多了面对不吃不饮的蚕蛾,眼看着它们交配、甩子、枯干,瑟缩的悲哀?春蚕到死丝方尽,童年的吟诵已经受不了这蚕终丝尽并且作茧自缚的悲剧。这世界使我炫目,使我慌乱,强光的照耀使我无地自容,使我渴望拥抱和爱抚,渴望母亲、妻子、你——我的小小姑娘,会飞的天使,我深信我四岁时就想说的话是:“我爱你。”
我的童年有一些悬案,其中之一是,小小年纪,一天晚上一只蚊子飞入了我的右耳,嗡嗡噌噌,我伸手指用耳挖勺抠挖,用凉水温水肥皂水洗涤冲刷都无济于事。我的右耳感觉到的是哄闹与疼痛,是鼓槌的敲击。我想象着愤怒的与绝望的影子向着我的耳膜猛冲。它要自由,要生命,要突破该死的牢笼。并且我感到恐怖至极,我不知道这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聋掉一只耳朵?七窍流血而亡?吵上一星期使我疯狂?蚊子挣扎求生,曲径通幽,最后从我的嗓子眼里飞出来了?或者把它的毒性带入喉咙,使我由聋而哑而吐了血?反正我一宵没有成眠。
母亲带我去看一位乡亲,他是留学日本的眼科大夫,他私人开了一家眼科医院,医院里充盈着药液的味道,他的手指干净得使我不敢想象那是人指。为了耳朵去找眼睛,因为他是乡亲。说是我的耳中会分泌一种具有强大消毒能力的体液,蚊虫应已毙命,然后随耳屎排出,我的耳朵五官脸颊无碍。但我仍时感悲哀,我的右耳,我的身体,我的生命似乎从此有了自己的污点,自己的短处,我对不起疼爱我的父母师长,也对不起此生此世的纯洁生命,也对不起那只可怜的蚊子。你因为扰人清梦、喝人鲜血而被人“啪”地一巴掌打死,是多么利索。你着了杀虫药——那个年代叫44776——也算死了个慷慷慨慨。不,44776是化妆品,杀虫的叫滴滴涕。你怎么会飞入到一个半饥半饱、孱弱不堪的少年的耳朵眼里,然后一挣扎就挣了三个半小时?
而且我因此发育不佳,因为发育不佳而藏贮了太多的愿望,太多的梦幻,太多的思恋,太多的情爱。
我,还有那只死于非命的蚊子,我们欠缺了一次或者几次温情的抚摸,揉捏,拍打。你本来应该轻轻向我的耳朵眼里吹气。粗野,欠教养,话声太大,突然动怒,所有的不够文明、不够典雅、不够贵族绅士雍容华贵的我的那些个欠缺,就是从蚊虫的入侵开始。
还有一次不过是一只麻雀,它误入我家,飞不出去了。我开开了门而且示意它要从门开处飞走,因为,家里能通室外的只有此门,我们家没有能开关的窗户,我们的采光靠的是窗户纸,贴在窗棂上,家里人管此种纸叫猫头纸,又叫高丽纸,据说这种纸有它比玻璃更科学的地方,它有呼吸换气的过滤作用,它遮挡了强光的刺目,它能保温、节能减排低碳等等。
麻雀撞晕了,还在抽搐。我非常伤心,我哭了。家人说我可以将小鸟拿出去,说是过一会儿它多半会醒过来,然后它会自由地飞走。我把它拿到院子里了。后来我睡着了,第二天清晨,不见了。它飞走了吗,还是被猫吞吃了呢?人生鸟生,草生树生,就这样轻率而且糊涂,活了,死了,根本不足挂齿,还能说什么呢?
房里也飞进过蜜蜂,大个儿的被叫作马蜂。我太胆小,竟然连被狠狠地蜇一次也没有,竟然没有吸吮过那被蜇肿了的手指。直到七十多年以后,打核桃的时候青毛虫直接落到右眼眼皮上,整个眼眶都肿起来了,这也是惠顾,这也是生活生命,它没有损坏到我的眼珠。它圆了我少年时代没有与蜜蜂亲近过也没有被狠狠地蜇过的怯懦人的勇敢梦。害人的毛虫绰号是“洋拉子”。我怀疑“拉”字应该写作“剌”。小时候阿拉伯一般写为阿剌伯,而我读作阿刺伯。太好了,这个人没有童年,他只能等待老了以后补课。
有一只袖珍熊,我不相信那是熊,然而相信更能带来乐趣与幻梦。是花钱买来的,我随着它爬杆,我随着它走钢丝,我随着它过桥与钻洞。然后它没有了,大人小人,都不承认看到了它,但我始终怀疑是它死了,被扔到了垃圾堆里,他们怕刺激,才不告诉我。生命变为垃圾,结束变为失踪……你为什么不想象它逃走成功,重获自由,不自由,毋宁死,它进入地道,进入树林,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独立不羁的生活。
还有表舅送给我的一只刺猬,他说恰恰在我们所住的小院门口,他捉住了这只刺猬,它的样子非常美丽可爱。但是有刺,扎人,不然为什么名叫刺猬?我不敢抚摸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照顾它,当然我喜欢它。我不愿意它到处乱跑,我在它身上扣上了一个破洗脸盆,我以为有盆,它就不能跑掉,破盆,它就不会憋死,我以为我的知识与成熟已经足够帮助一个我所喜爱的刺猬。第二天,刺猬无影无踪。破盆翻倒在一边。说是它从泄雨水的阳沟,即院墙脚特地留下的一个方方的洞洞跑掉了。大人说是忘记了堵住阳沟,我担心的则是它跑到街上就比在我们院子里更加危险。
我也不理解为什么童年时代我们的城市里有那么多蜗牛。多么悲哀呀,现在的人们知道蜗居却不知道蜗牛。“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头来唉/你爹/你妈给你买/烧着骨头/烧羊肉哎唉。”
雨后所有的墙脚都有水牛即蜗牛出现,北京人们把蜗牛叫水牛,可不是南方水田里耕地里的、犄角长而弯的与北方黄牛同列的水牛。水牛其实很可怜,动作缓慢,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水印,爬行过程中常常受到顽童的攻击,它的壳子一碰就碎。它还常常成为漫画家调侃的材料,描写那种胆小怕事、毫无进取心的人时,就用蜗牛来做符号。天一晴,蜗牛不见了,也许就此消失了?
童年的城市仍然是生命的乡土。现在的城市则是水泥、钢铁与塑胶的天下。
北海公园团城是乌鸦的窝巢,它们啊——啊——地叫着,遮得昏天黑地。甚至也有蝙蝠与猫头鹰造访普通百姓,带来的是噩耗、凶信、预警、灾祸?在已经充满艰难与不幸的生活里,似乎人们对于一切灾星也渐渐麻木。
最大的悬案是一颗星星,夏日乘凉的夜晚,我看到了一颗星星的飞翔,它打了一个晃,它从一个区域进入了另一个区域,没有看清它是消失了还是参与了新的星群。我相信那是一个天使,我相信有多少星星就有多少天使。我相信其实星星天使们生性活泼好动,它们常常排成各种队形起舞,伴舞的曲子常常在我的耳边响起,薄云与薄雾随曲子飘拂,蝙蝠近地的飞驰扰乱了我对于星星天使的高飞的注视,云雾的移动模糊了我的判断,而且星星太高。我相信只有飞移十万公里的天使才能被地上的孩子看得到些微的闪烁。我相信些许的小风是星星飞翔移动所引起的。为什么我们会想象高空的潇洒舒适,只因为那时我们没有去过高空。我痛恨康德,他使观星变成了媚俗。我痛恨诸葛亮,他使观星变成了巫师作法。我痛恨哥伦布,他使观星变成了航海征服开拓殖民之术。我宁愿没有天文学没有星相学没有哲学没有航海没有罗盘技术,只有一个小小少年打着盹,朦胧地呆傻地想念着会飞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