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苏三,还是挂在藤萝架上的蝈蝈笼子更亲切,蝈蝈的叫声与清脆的周璇在一起,与同样纯真的李香兰在一起,呼唤着童年,呼唤着慈爱,呼唤着夏天,呼唤着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蝈蝈不常鸣,知了转眼去。童年的我常常想哭,这多半是不健康,这同时是一个意欲翻天覆地的契机,爱哭的我常常感到世界的不义与翻天覆地的必须。蝈蝈是世界对于我永远的呼唤与惦念,我的一千八百万字的著作是对于那永远清脆纯真的、永无保留的生命呼唤的、转瞬间被严冬掠走了的蝈蝈鸣叫的回应与记录。
那时的父亲有过客厅,客厅里挂着郑板桥的书法,你说对了,是永远的难得糊涂。他的字陡峭夸张,像喝多了酒。一幅油画,画的是天坛,碧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古雅的建筑,那时的北京规规正正,杳无声息。还有一张拓片,上写“卢沟晓月”,是乾隆为“燕京八景”的题字之一。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与这些字画有什么关系。人生里的多种遭际与多种邂逅,并不是都有道理,都有意义,但是都不妨珍惜。噫!
4
应该有过关于三进四合院的记忆,藤萝在最后那个院落里。但那没有意思。失去了的天堂不一定是天堂,失去使你不再为之操心挂虑,这证明失去并不一定就不好。童年当然有大与小、亮与暗、饱与饿、甜与苦的感觉,但是童年绝无长短、得失、贫富、升降、好坏的认知,因为童年不懂得比较,不会去计较,不会有衡量与恩怨。我更想回味的是此后的蜗居。蜗居是一个古老的具有普世含义的词。我相信中国早在古代就有类似蜗居的感叹。例如《陋室铭》,刘禹锡完全没有住房焦虑,更没有婚前住房压力。对于小孩来说,蜗居更亲热也更安全。一间房子里充满了亲人的气息,似乎有一点煤烟,似乎有一点半生不熟的玉米面与小麦白面的酵母。可能还有人的气息,有口气与潮气。可能有糊顶棚时遗留下来的糨糊味。有樟脑——卫生球味。也有家乡的冬菜——蒜腌大白菜的味道。可能还有猫屎与老鼠屎气味。半夜,顶棚上的老鼠闹翻了天,不知道老鼠们是在娶亲还是在乔迁。所以也常常养猫。养猫的结果是老鼠仍然活跃生猛。我长大以后才明白也许不养猫的话就更得把天下让给众鼠。
总之这是北方的城市草民一家,小民一家,亲热的儿女父母一家,放屁暖床、抽烟暖房的一家。贫苦、拥挤,你的心连着我的心,你的手够得着我的腿。你从你的手里掰下一块饼子给我吃饱。我把我的杯子递给你免得你等不及刚烧开的水晾凉,也有时候因为你碰伤了我的额角让我发出一声惨叫,或者是我踩了你的脚而我们二人同时责备对方。不吸烟的人会屡屡呼吁吸烟的人停止害人与呛人。急于睡觉的孩子会埋怨不睡觉的人不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还会互相提醒,不要开灯,开开了灯也要尽快关掉,不要费电,不要费钱。尤其是夏天,你最好每晚都坐在板凳上,坐在院子里,或者坐在院门口,或者看看星月,或者看过路的人。那年月星月都看得很清楚,那时节更要强调省电。天长,九点了也不能算完全黑,你哪怕是缝扣子也不必拉开电灯,那时的电门多半是拉绳式。还有一种可疑的理论,说是一开灯会招引蚊子,对此我一直心存疑惑,蚊子毕竟是黑了天才活跃,天一亮它反而要躲藏,那么灯光引蚊的说法未必能够成立。那时候就有小道理服从大道理的思维选择模式,既然开灯要花钱,不开灯就利人利己利国利民利家庭团结利国计民生。不开灯便成了一种美德,那时我已经相信了人需要吃苦,需要节衣缩食,需要咬紧牙关。我早早地就相信了享受直至挥霍,乃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无法想象在那样的小院与蜗居里我是怎么度过的夏天。我已经十分疲劳,我已经汗流浃背,室内更是潮热得令人喘不过来气。在极困倦的时候比较能认识到狭小坚硬的板凳不是一个合适的坐处。在我已经瞌睡得抬不起头来以后,我进了屋。我已经不知道冷和热、湿与干。我躺下了,很快被头上发上枕上肚子上的汗水淹醒。我闻到了没有洗净的头发与黏稠的汗水掺和起来的恶味。然后就这样继续入睡,不知道汗水是否接近于把我漂浮起来。然后是影子与臭虫,那时候的世界是由煤球、剩菜、臭虫与半饥半饱的草民们所组成的。
而冬天也很奇妙。早晨醒来,来不及吃什么东西了。拿两毛钱去买一块白薯,买一把花生米,就算早餐了。晚上一觉睡下去,清晨醒来,头一天没有倒净的洗脚水已经冻成一大块冰疙瘩。
什么是童年?有慈爱也有娇生惯养,有艰难也有苦中作乐,有乡音也有粗鲁无知,有汗流浃背也有室内结冰,有乱世辛苦也有未来之梦。很久了,久违了,你生臭虫的铺板,你跑老鼠的哄闹,鲁迅说夜半房顶上老鼠的大吵大闹是因为它们正在娶亲。你室内的冻冰,你大哭与小叫,你只开一分钟的电灯,你杂音如沸的话匣子,你冬日遍天的乌鸦,你夏日遍室的蜈蚣,你串胡同的粪夫,你哀怨与扭捏的情歌,久违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
童年,到过许多更阔绰、更光亮、更文明也更优雅的家庭。见过院子里的石头假山。见过院子里月光下晃动着的竹丛的倩影。见过房顶上的虎皮猫咪。见过中俄与中德混血儿的家里的大客厅。首次见到沙发,首次见到使我痴呆呆发怔的远比黑猫更鲜艳也更空洞的彩色图案。首次喝到龙井,苦涩而又甘甜得令我挤眼睛。首次见到墙壁上的大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使我肃然恐惧。首次看到落地式大瓷瓶,这是干什么用的,我为之不解也不安。首次用象牙筷子与调味瓶儿。首次吃到黄焖鸡块里的栗子与迷人醉人的香蕉,以为是登上了天堂的大门口,以为是被天庭所捕获。首次见识了国际象棋棋盘。高贵的家庭散发着人为的香气,龙眼龙舌,花露水香水,胭脂口红,甚至那时候已经见识了朱古力,朱古力的经验像是服用新发明的西药。为什么你们家香而我们家臭?为什么你们家讲究而我们家穷凑合?为什么你们家有那么多我们家没有那么多?国际象棋学了半天仍然不会。我哪里配?那时的一副棋也高贵得令人咋舌。然而越是这样就越同情自家,穷困的、污秽的、破烂的、憨直的、艰难与痛苦浸满着并且互相折磨着的老老少少几口子的小蜗居,我永远亲爱的蜗居!蜗居就是童年,蜗居就是亲情,蜗居就是相争以蠢的分量,蜗居就是世事苍凉中的记忆与文学。缺少蜗居印象的童年会不会透露出纨绔与轻薄?薄幸儿们啊……
5
贫民窟的小院子里的生活的迷人之处还在于它的雪雨晴风寒暑。
住在小院里的人与自然多么亲近,下雨时分看得清一个又一个水泡,说是越有水泡就越可能连续阴天下雨。说不定这与气压什么的有关。雨声也与住在高大的公寓楼里完全不同。雨打芭蕉,这完全是平房生活的产物,如果你是住在二十几层高的、窗户封闭性能极好的楼房高层,上哪儿听芭蕉或者残荷或者风吹鸟鸣蝉嘶虫吟去。
突然,小院黑云压了上来,你想欢呼,盛夏希望雷雨,严冬期盼太阳。雨的声音你分辨得清晰细腻。沙沙,卟卟,啦啦,哗哗,咣咣,再加上流水的嗞溜嗞溜。小雨与微尘的气味的混合,中雨与土气的混合,大雨的腥气与渐渐加上来的植物茎叶的气息,然后是从室内外各个角落里散发放射出来的湿潮与旧物气息,有时候已经上百年的房子会突然散发出油漆味道,使你敬佩于祖国漆料的源远流长、历久弥新。
雨打苫煤球的破席子的声音效果也是一样。还有雨打尿盆呢,清脆的叮当声。水积多了渐渐变成卟卟,雨点不区别贫民窟还是植物园,不论雨点打到的是什么,都有同样的节奏与疑惑。
雨是交响,雨是明暗,雨是敲击,雨是搜寻,雨是清爽,雨是湿瘴,雨是季节,雨是安慰,雨是为难,雨是灾难,雨有千般妙或者不妙,小院里才知道。那时没有现时的塑钢铝合金双层密封窗户,现在的门窗墙壁使我们渐成陌路。
院子里的地上,有了一点湿,有了一点白雪,有了一点尘土,你立马从自己的鞋上看到这一切。你还可以在自己的家门口堆一个雪人,用两粒烧透了的、显出灰白与红褐色的煤球嵌入做眼睛,用一块木片做鼻子,用一把破扫帚做它的武器或者臂肘。
我坚信,是公寓楼使得天少降乃至不降雨雪了,包括雨与雪之间之外的霰雹雾露霜等等。在没有公寓楼的时候,四时成焉,万物生焉,寒暑阴晴冷暖湿燥风霜雨露雪雾雷电各行其时各就其位。从前我们生活在四季,现在生活在空调里,从前我们生活在风雨里,现在生活在水泥屋顶水泥地面水泥墙壁水泥匣子里,从前我们生活在泥土上,与树木花草一起,现在我们生活在半空中,生活在N层上。从前我们生活在冷与热里,我们出汗再出汗,加衣服再加衣服,现在我们生活在恒温里……现在的雨不再冒泡,现在的雪不再堆积,更不再洁白。现在的雪是从天上下来的吗?还是人造的喷雾?现在的冰不再光滑,现在的泥泞不再沾黏。会不会人们渐渐忘记了冰霜雨雪?